久圣元年,昭女帝平定天下五年,商贸鼎盛,沿海沿河空前繁华。
九酝春订货量大,尤其是开春时候,都要运到扬州集散,发往沿河各州县。
“姑姑说了,她帮我们看着毓儿,”陈宜牵起李存安的手,撒娇道,“你就带我去吧。”
小毓儿离不开娘亲,李存安又出生于扬州,熟悉扬州街道。是以,自扬州修成集散码头,每三月一次的装船都是李存安去。
“毓儿都五岁了,偶尔也要离开娘亲,学会独立。”陈宜正色。
“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儿。”
天色刚亮,马队已准备妥当,且等着东家话别。
李存安和陈宜站在后门,门漏出一条缝,能看见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水缸上漂着的叶子荡啊荡。
“毓儿还没醒?”李存安问。
“嘘,”陈宜轻手轻脚,干脆往车里钻,钻进去后又伸头,只露出圆圆的脑袋,“你不上车我可一个人去了!”
想到两人好久没有独处,出去游玩散心倒也享受,李存安叹气,跳上车。
“驾!”
车夫挥动缰绳,马儿踱步前行。
车厢里,陈宜得逞,抱着李存安的胳膊,枕着肩膀,闭眼道:“我眯一会儿。”
昨夜,陈毓缠着她讲故事,一则沉香救母来来回回讲到深夜,陈宜比女儿先睡过去。
李存安想到进房时看到的情景,母女两个,两张相似的脸头靠着头,呼呼大睡,可爱得他忍不住……叭,叭,两张脸蛋各亲一口。
他们到达含山时正值午市,县里不比州城,街道窄许多,也没有三层高的酒楼,多是小商小户,更吵闹,也更有烟火气。
陈宜被车外的鸡叫声吵醒,掀开窗帘一看,竟是两个妇人抢夺一只鸡,那只鸡被扯着脖子,咯咯叫救命。
“嘿嘿,真有意思。”她趴在窗边,看见更多百姓,或笑或闹,生动有趣。
李存安凑过去,下巴搁在她头顶,“这也好笑?”
他这样说,心里却清楚,陈宜在开心外头的世界越来越好,五年前他们出门都得乔装打扮,碰到的百姓都步履匆匆,生怕被搭话。
“要下去逛逛吗?时间来得及。”李存安从背后抱她,歪着脑袋问陈宜。
“可以吗?”陈宜眼睛发亮,很快又自问自答,“算了算了,抓紧赶路,听说扬州热闹非常,我可得好好逛逛。”
扬州当然热闹,只是那里有个人,李存安绝对、绝对不能让陈宜见到。
车马刚进扬州,便见到满街的琼花、兰花、海棠花…粉白色的小花站在枝头,花芯子颤巍巍地摇晃,荡出淡淡清香。
“哇!”
陈宜的脸恨不得贴在窗上。
“找两个伙计陪你逛街,我带人去码头,事情干完了来找你。”李存安喊停马车,想让陈宜先下车。
他拉着陈宜的手,陈宜不动,皱眉狐疑看他,“你怎么回事?总想让我玩。”
“我是东家,又不是小孩子,伙计陪我玩算怎么回事?肯定以公事为重呀。”
“走吧。”陈宜反拽回李存安,对伙计发令。
小贩呐喊,孩子嬉闹,还有公子小姐当街吟诗。
陈宜没心情欣赏。
她满眼都是李存安,看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眼中空洞,修长的手指动个不停,分明是脑子里有事在转。
他们认识近二十年,夫妻也有五年,还没见他这样过。
“搞什么鬼?”陈宜心里打鼓。
到了码头,李存安先下车,放好轿凳,牵陈宜下来。
这里是长江和运河的汇聚口,十余层石阶下,码头足有百丈长。港口停了三艘大船,船上船下人头攒动,上下搬运货物。
初春出酒的酒家多,整个码头弥漫浓烈酒香,滴酒不沾的人闻一口都会醉。
“你看,那是从京城来的船,那是从临安来的……”
李存安引陈宜看港口景色,牵着她,急不可耐往台阶下走,陈宜却不动。
“这里这么热闹怎么不带我逛?”
她指向身后,各色鲜花后头立着三间园子,戏园、乐坊、妓院。与庐州不同,晌午刚过,这三间园子已敞开门做生意,进出惠顾的人还不少。
李存安脖颈僵硬,拧去鼻尖汗滴,尴尬道:“那些不正经的地方,我没去过。”
陈宜挑眉,更加确定问题就是这。
是哪里呢?她捏着下巴,视线左右划过三家店面。
就在李存安搂住她,要把人往港口带时,妓院三楼传来甜腻一声:“小安安,你又来啦!”
女人长相美艳,发髻间插入两株大红色牡丹,招摇之余不乏娇柔。她半拢衣裳,伸出藕节似的小臂,风一吹,玫红色丝绢手帕从手指缝飘落。
李存安下意识伸手接。
倏地,陈宜的拳头带风,停在他眼前,握住那方手帕。她手背上的凸起的骨头还在动,咯哒咯哒,骨节扭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顺着手臂,李存安看见陈宜额角青筋暴起。她略微扬起下巴,目光冷冽平静,直白地投向凭栏倚靠的女人。
“你别误会,她是……”
李存安想解释,陈宜视线重投到他脸上,猛地杀得他口吃。
“说啊,这是哪位?”陈宜双手背在身后,等他回答。
李存安结结巴巴,“是…是我姐姐。”
他声音越来越弱,甚至不敢看陈宜。
陈宜只晓得他和金仙儿母子从扬州到庐州,晓得金仙儿曾是花魁。但她毕竟是大小姐,从小无忧无虑,不会明白生活在这种地方的无奈和苦楚。
李存安一直避免陈宜认识到这样的黑暗,她只要活泼快乐就好。
楼上女人捂唇大笑,“是呀是呀,我可是他的好姐姐。”
上下里外,女人们都哄笑起来,更有甚者推着李存安和陈宜,往里送。
“是呀是呀,我们都是小安安的好姐姐。”
银铃般的笑声,浓郁的脂粉香气,陈宜都觉得恶心。她盯着李存安逐渐红起来的耳廓,还想给他个机会。
三楼只女人一间闺房,偌大的澡盆还冒热气。她光着脚,一点不避讳,翘腿坐在桌边,斟茶。
陈宜和李存安进门,她招招手,“来,坐下说话。”
“哟!”茶斟到一半,她忽而惊呼,“招待陈掌柜是不是该上酒啊?”
不等陈宜回答,就对外面喊道:“拿最烈最醇的酒来!”
“牡丹姐,你别!”李存安话说一半,被牡丹瞪过来,噎住。
他最不善应付的两个女人凑到一起,看来只有闭嘴的份儿。
牡丹瞪完李存安,望向陈宜又笑眯眯的,“我叫牡丹,是这间妓院的东家,也是花魁。”
她说话音调九曲十八弯,像猫挠人心窝。陈宜腹诽,果然男人都爱这样的。
牡丹的意思却是提醒陈宜,这间妓院原先就是李存安的家,李存安他娘也曾是花魁。
两个人各自琢磨着不同的意思,酒水到了。
陈宜先举杯,“我叫陈宜,是苗安的妻子。”
她饮尽杯中酒,牡丹一只手撑着桌子,也喝完,脸色比刚见时差了许多。她转向李存安问:“你现在姓苗了?”
李存安摸摸鼻子,“庐州人只晓得苗安,姓这回事,也就图叫得方便。”
“哦。”牡丹拖长音节,“也是,我们这些人谁知道自己姓什么。”
金仙儿的“金”字也未必真是姓。
“不比陈姑娘这样的清白人家,”牡丹的话茬又落在陈宜身上,酒也推过来,“女儿身也能传宗接代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陈宜只当牡丹在吃醋,看向酒杯,无色液体反光,映出自己泛青古板的面容,真像个无趣的“正房”。
看来今天她和牡丹必须醉倒一个了。
两人推杯换盏,李存安在旁当摆设,大多数时间都是牡丹在说话,她有一百种办法让男人醉倒怀里,小小陈宜实在不放眼里。
只是没想到,喝到申时,陈宜还面不改色,她已经口齿不清,挺直脊梁都困难。
“姑娘喝不了就别喝了,”陈宜按住她斟酒的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喝的了,喝的了。”牡丹眼睛都睁不开,挥开陈宜,坚持要喝。
“别喝了。”这回是李存安阻止她。
他紧握牡丹手腕,面色阴沉,一字一顿,“我说,别喝了!”
牡丹不理他,他干脆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将酒杯掼在桌上,杯底隐隐可见裂纹。
陈宜本来不觉有什么,见李存安这心疼的反应,胸口又酸又疼。
她控制不住表情,快哭了似的,眼睁睁看李存安将牡丹拖到床上。
“你堂堂贡酒东家,跟她拼酒做什么?”
李存安给牡丹掖好被角,回头,便看见陈宜站在桌前,手指捏拳,胸口起伏不停,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陈宜唇角下垂,实在受不了,冲过来拳头打在李存安肩膀,“你…你混蛋!”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骂出这样的词。
陈宜拳法凌乱,力气可不小,李存安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拳,才抓住她两只手,“你又生什么气?”
他看看牡丹又看看陈宜,“我真是生来欠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