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阳到达东京时，方恒正好在忙，没能去接机。
他跟着地图的指引出关、做地铁，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问题，但换乘时遇到了一点困难——地铁站太大了，十几条路口的人流量都匪夷所思得巨大，他摸索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找对正确的路。
于是他在人群里留心观察，想找个人问路，考虑到语言不同，最好得是个中国同胞。
他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了个在帆布包上挂吧唧的年轻小哥——这吧唧上的人物是他去年打过杂的一个修真国漫的配角，按理日本人肯定是没看过的。
他自信满满地过去打招呼，对方一张口说的却是日文，两个人都尴尬在原地。他怔神了三秒，不知道该不该立刻转头走，对方看到了他手机里的导航路线，用手指反复确认了他要换乘的地铁线，两个人最终用肢体语言完成了沟通，牧阳顺利坐上了去酒店的地铁。
路上他只顾着盯每一站的报站名，连手机都没玩，等出了地铁站，转弯看见等在酒店门口的方恒才松了一口气。
方恒一眼就看出来他这突然松下来的表情，“这么大的人了，出国坐地铁不会还紧张吧？”
牧阳当然不承认，“小瞧我了吧？我这不是顺利过来了。”
方恒领他进酒店，“没迷路？”
“当然没有了，就是换地铁的时候有点迷糊，不过我找人问了一下。”牧阳想起了刚刚给他指路的小哥，拿手机搜索了一下他之前打杂的国漫，原来早就被引进日本了，这是他没想到的，“……我刚刚问路的人，他包上挂着这个动画的吧唧，我还当是他中国人。”
“回头带你去秋叶原和池袋转一圈你就知道了，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很杂食。侧面说明我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差，文化大国的人也愿意买单。”
方恒领着牧阳回房间放下行李，牧阳赶路了大半天，先泡了个澡，等他神清气爽地从浴室里出来，天都黑了。方恒把窗帘一拉开，一眼看向窗外，对面就是夕阳下的东京塔。
55层的视野刚好与高塔平视，夕阳被高耸的楼宇包围，慢慢沉下地平线。
这景观，看得牧阳人都傻了，“你也太会订酒店了。”
“跟订酒店没关系，主要是有钱。”方恒弯腰从冰箱里拿了罐气泡酒给牧阳，“想想晚上吃什么。”
牧阳拉开衣柜挂衣服，看见了方恒挂在里面的一套正装西服，“你跟山下老师见过面了吗？”
方恒说，“还没，约的明早九点，不过我今天跟他的编辑碰了面，他说山下老师很意外有国外的版权方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但是山下老师太谦逊了，觉得自己的作品已经是旧时代产物，画风和故事都过时了，我们大费周章地引进中国，未必能赚钱……这点倒是好说。不过到时坐下来细谈，肯定要从头说起，我小时候看的是非正版，我还在思考怎么把这事合理地编排过去。”
牧阳很是严肃地皱起了眉。
“说着玩的。”方恒催着他出门，“赶紧想想吃什么，再晚点出门就只能吃便利店了。”
牧阳从来不挑吃的，张口就问，“附近有什么？”
他自己问完自己想起来了，“楼下有个拉面店，就在地铁口出来的地方，去吃拉面吧。”
方恒点了头，轻车熟路地带着牧阳下楼。
两个人从见面到现在都是这样一来一回地说着话，他始终觉得不对，出酒店的时候把牧阳的手一拉——牧阳一瞬间耳根通红，偷偷往方恒的侧脸瞥了几眼。
方恒担心他是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被人这么拉着，左右四面都看了看，“这里又没人认识我们，不要紧的。”
牧阳直直地盯着他，“……我能在这抱你一下吗？”
“刚刚在楼上的时候我就想抱你一下，但你说要赶紧出门，我就先出来了。”牧阳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方恒没想到他想的是这个，都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了。
牧阳趁他没拒绝，直接上前一步就把人抱住了。
夜晚的东京塔刚刚点上灯，方恒被人揽在怀里，稍稍一个抬头，就能将夜幕下的高塔收进眼中。夏日的晚上比白天要凉爽很多，但牧阳的双手总是热的，连带着拥抱也炽热得让人出汗。
他真希望这个夏天可以再热烈一点。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要跟我一起来日本旅行吗？”方恒想起了很久之前他与牧阳的约定，“来都来了，等我明天见完山下老师，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去玩？去哪玩呢？
牧阳坐在拉面店里，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你就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圣地巡礼呢？”拉面店台子上放着一整排漫画和小说，方恒顺手摸了一本，封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内页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但依旧没有折损。
“早几天米米还说让我去须贺神社帮她打个卡，她说《你的名字》她足足看了有五遍，此生一定要去一趟动画取景地。我说这有什么好代打卡的，找时间让她自己来一趟。”餐台后的厨师在两人面前放下拉面，看方恒手里拿着漫画书，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不知道是在夸他有品位还是夸这本漫画好看。
“这样吧，反正这次旅游也不是计划好的，我们随机挑个地方，挑到哪算哪。”他掏出口袋里一堆硬币，一个一个往台子上的漫画书页上放。
1円，《灌篮高手》，镰仓。
5円，《钻石王牌》，西宫。
100円，《强风吹拂》，箱根。
500円，《排球少年》，仙台。
其实后面还有几本，但硬币就这几种。
方恒把余下的硬币摊在手里，让牧阳随便从里面摸一枚，“挑中相同面值的，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牧阳特意转过脸，煞有其事地在硬币堆里挑挑拣拣，郑重其事地拿起来一枚。
转头一看，1円的。
“镰仓不错，可以看海。”方恒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这里摆的都是运动番啊。”
牧阳偷偷指给他看，店里的墙上还挂着几张棒球场的照片，大概店主是货真价实的棒球迷。
“几大球类的规则我都是看漫画看懂的，后来发现真人比赛也很有意思的时候，还看过一阵nba和日本春高。”他捧着面碗，津津乐道，“这些都是数一数二的好作品，这个老板真有品味。”
“这些作品影响了一代人，让看漫画的年轻人对这些运动产生兴趣，继而投身于这些运动，甚至促进了日本体育的发展。”方恒遐想，“所以作品才要有传播度。”
“我以前总是在这方面倔着脾气，雨素让我做什么宣传、写什么信我都不肯，这段时间我反而有点想通了——有影响力的作品能改变很多人的人生，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有感而发，眼中神采奕奕，“我看《破茧》的时候，对表演这件事还只是刚刚有兴趣。是这部作品教会我，感兴趣的事，不论如何可以先做起来，也许做着做着，一回头，已经往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
“一部好作品要有足够多的传播度，才能影响更多人，我准备拿这个点来说服山下老师，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
牧阳很少看到他对什么事流露这么坚决的态度，不由陷入了沉默。
方恒问他，“干嘛不说话？”
牧阳实话实说，“我就在想，你既然一直想做这件事，怎么没有早点联系山下老师？”
“早前没有想到。”方恒摸着良心说，“早前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配音演员嘛，有什么本事可以引进外国动画？这件事对我来说可望不可及，当然就不会细想。”
他又说，“再后来，认识你了，所以改了看法。”
牧阳显然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现实生活里很少有机会能认识热血笨蛋的。一旦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时间就会被做不完的事情挤占，顾不上以前天马行空的想法了。要是手头的工作自己也觉得重要，就更是这样了。”方恒只能说，“也就是认识你之后，找回了一点当笨蛋的感觉。”
对于视频平台来说，每季度的放送指标都很严苛，这种慢节奏、低画质的老番，如果早前在国内有一定的口碑和人气倒还好说，问题是没有。想要说服对方做一笔不可能挣钱的生意，就得拿相应的资源出去换。
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只有一点名气、专业和人脉。
资源换资源，人情换人情，一来一往，前路居然越走越通畅。原来可望可不及的事情本没有这么难，试一试就有机会做到。
认识牧阳之后他就常常这么想……
生活可以更有意思一点的。
这一晚，牧阳本打算早点睡了，免得耽误方恒明天一早的正经事。但方恒睡不着觉，也不准备让他睡，两个人折腾了一整个前半夜，就在东京塔触手可及的窗前沙发上，俯瞰着整个东京的夜景。
牧阳总是喜欢俯首亲吻方恒后腰的蝴蝶，自从他知道了这只蝴蝶被赋予的意义，就想象着自己能经由这只蝴蝶的轮廓，亲吻方恒历经磨砺的灵魂。方恒也静静地趴在窗前，看到深夜的行人们步伐匆匆地赶往地铁站，看到社畜们把西装拿在手里，大笑着松开衬衣的领结。
安静的夏夜，每个人都怡然自得。
方恒伸手够到窗帘的遥控器，让遮光窗帘缓缓拉上。
他翻了个身，抱住了牧阳毛茸茸的脑袋。
后半夜时，牧阳睡得很沉，方恒却醒了两三次。闹钟定的是七点，但在闹钟响之前方恒就起了，淋浴、刮胡子、换衣服。
睡得很少，但他一点不困。
正要出门的时候牧阳醒了，一股脑爬下床洗脸刷牙，要和方恒一起下楼吃早餐。
八月的东京突出一个“晒”字，光是坐在冷气打足的室内往街上看，都能感觉到路面上热得烫人的气浪。方恒的一杯冰美式喝了一半，被牧阳拿走了杯子，牧阳说，“你昨天没睡好就少喝点咖啡吧，别回头一个紧张再心悸了……”
“我没这么菜。”方恒又看了眼时间，这是他坐在这以来第五次看时间了，但他预设的出发时间还是没到。他这才意识到牧阳说得对，他肯定满脸都写着紧张。
他伸出手，隔着半个桌子的距离，握住了牧阳的手。“五、四、三、二、一。”
倒数完成之后，他收回手，沉了口气，“好了，这样就不紧张了。”
人真是奇妙，在他不抱着任何期望打出去第一通电话，询问一个微信里长年不联系的陌生好友是否有渠道引进日本动画时，他本没有这么紧张。他只是坐在棚里，趁着休息，一面把玩桌子上的小摆件，一面认认真真地抛出自己的疑惑。
当时他只是念头忽至，所以不惧前路。
但既然能做到这一步，不论什么结果也都是好结果。
方恒拿出手机来找旅游攻略，“明天去镰仓，你想当天去当天回，还是住一晚？”
牧阳张口本来想说都行、看你，但仔细一想还是决定，“住一晚吧，要是睡得浅，说不定有兴致去看个日出。”
除此之外，他还想，“如果看完日出没事做，我们可以去沙滩跑步，借个汽车轮胎绑在腰上跑，假装自己在备战全国大赛。”
“……”方恒脑子里真有这副画面，他差点就笑了。
他煞有介事地拿手机订酒店，“我提前问问酒店能不能借你轮胎。”
牧阳一下眼睛就亮了，好像他真的没在开玩笑。
方恒指着对面便利店说，“那你记得今天多买一支防晒霜备上，这个天气在沙滩跑步，太阳能掀你一层皮。”
“对面有便利店啊……”牧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我一会去看看。”
方恒于是习惯性地低头，第六次看时间。
一个小时之后，方恒坐在了出版社的会议室里。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山下老师是一位女性。
为了这次的见面，她特意早起，烤了一些点心带来，
原版漫画的典藏本里有过一篇与作者对谈的文章，方恒记忆犹新，作者曾说：“尽管没有刻意安排，但还是在创作过程中发现，被我刻画的主角大都是女性。倒不是刻板印象作祟，而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女性想要完成一件事，乃至从一而终、顺从自己心意地完成一件事，并不需要太多人的鼓励和支持，她们自身就有这样的能量和勇气。反倒是男性，面对人生的道路，总是畏畏缩缩、绑手绑脚，这大概与传统文化对他们的期望过高有关。总之，若我的读者中也有这样渴望追寻心中意义，却困顿于他人评价和社会公允的男性，我想告诉他们，无须介怀于外界诸多因素，女性所能做到的事情，男性也一样能做到。”
他当时年纪还轻，草草地把这段话浏览一遍，没有往心里去。年纪越长，品味这些话，越是能体会到其中的慈悲。
方恒的口袋里装着一页开场白，他把自己想说的话由翻译润色，摘抄下来——几百字的中文转换成日语，用上了最妥帖的敬语，因而格外复杂。他怕自己背不下来，所以带了小抄，但他知道自己用不上。
他背词总是背得很好，这是很多部作品教会他的事——下定决定要做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好。
同一时间，牧阳在便利店里买来了纸笔，一个人坐在酒店的书桌前思索。
他觉得方恒说得对，一部好作品要有足够多的传播度，才能影响更多人。雨素做的所有物料，都是希望能有更多人知道他们的剧、知道这部作品，他也得做点什么。
也许手写信就是最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