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的76小时之后，噩耗传来。电视台外派的十二名摄影、记者、随行翻译和相关工作人员，全部遇难。
陆起哲的遗体会在当地火化，由大使馆的包机带回。
方恒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买了一个新u盘，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以前陆起哲留下的每张照片、每段视频、每个音频，整理出来，放在里面——他没想好要怎么交给陆家的人，也许是邮寄过去，但陆舒比他先先一步打了电话来，想让他去北京一趟，参加陆起哲的葬礼。
方恒在电话里考虑了十几秒，答应了。
他从没想过跟陆起哲的最后一面是以这种形式。
同一时间段，电视台门口也已经被鲜花、蜡烛和其他吊唁品摆满了——太可惜了，全都太可惜了。
电视台这一批派出去的，全是高材生、核心岗，没有一个超过四十五岁，年纪最小的只有二十二岁，只是个写了申请想一起出去锻炼的实习生。
在普通人一日三餐、工作睡觉的生活里，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这种问题，依然没有人想得通。
陈茜一大早就把鲜花放到了电视台门口的栏杆上。
献完花，她特意没走，在临街的一棵大树下面站着，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牧阳跟她一起，站了有大半个小时。
“人还是得多做点有意义的事。”陈茜突然感慨，“要是我现在嘎了，墓碑上只能刻——微博女工，在她有限的生命里，一共转载了xx篇同人，发布了xx篇原创，获得了xx点赞，无愧于公司的教导和栽培。”
“我的话……”牧阳琢磨，“只能放一个作品集二维码，扫码收听我生前所有配音作品——不过里面肯定一大半都是只有几句台词的配角。”
“二维码很难刻吧？”陈茜无语，“墓碑都是工人手刻的吧？”
“你看过古代的碑刻吗？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复杂图样都刻得出来。现在的技术肯定进步了一百倍，怎么可能一个二维码都刻不了？”牧阳把话题转了一圈，还知道再兜回来，“你不想当微博女工了？”
“这是我不想就能不做的事吗？现在找工作什么难度你不知道吗……”陈茜转头往回走了，她站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先去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两支冰棍，给了牧阳一支。
巧可滋，牧阳只吃了一口就说，“太甜了。”
陈茜不知该说什么，“你猜猜冰淇淋它如果不甜，该是什么味？”
最近总是跟方恒一起吃饭，少盐少糖、不要葱花香菜，他自己口味都变了。
连买可乐都换成无糖版。
以陈茜对牧阳的了解，这种突然的沉默往往代表他心情不太好，她得问问，“怎么回事，你不会是介意你方恒老师去参加前任的葬礼吧？”
“我不想说。”牧阳试图轻描淡写一点，“我不管说出什么真心话，都会显得我很没品。”
陈茜感觉自己大概率知道是什么情况了，“白月光不可怕，回不来的白月光最可怕，是吧？”
牧阳试图否认，但他心里真的这么想，所以无言以对。
他和方恒才认识多久，陆起哲跟方恒又认识了多少年……
“少看点小说吧，普通人没这么长情。”陈茜“啪”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拍得声音可响，过路的行人都被吓得多看了他们两眼。
她往天上指了指，“你向上看。”
“看什么？”牧阳被她说得一阵发毛，“陆起哲在天之灵吗？”
他这么小心眼，会被雷劈的。
“看太阳。”陈茜指着云端后面的光，“你看两眼太阳，再告诉我什么感觉。”
牧阳按她说得做。
上午九点的太阳已经很刺眼了，他眯着眼睛，感觉到一束束光从白云后面照过来，把他的脑袋照得发懵，额角照出薄汗。过了一小会，云飘走了，他受不住太阳的光，赶紧转下头。
陈茜说，“还有什么事比走在太阳下，被太阳晒出汗更重要吗？”
牧阳回味着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夸，“陈茜，你是个诗人。”
“这还用你说。”她往地铁站的方向走，“我要去上班了，你今天干嘛？”
“回家。”牧阳在前一秒，刚刚做了这个决定，“回去看看我爸妈。”
他拿出手机买票，挑了一张下午两点出发的，三个小时的高铁，还能赶上吃晚饭。他决定立刻回去收拾行李。
家里是开饭馆的，突然回来个人添双筷子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这么大个人了，好端端的，一声招呼没打就回来——这个行径在父母眼里要么等同失业了，要么等同失恋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晚上是饭店最忙的时候，母亲顾不上他，只有牧阳的父亲牧磊在家里摆出阵仗，现做了两道大菜摆上桌，头一句话问的就是，“是不是准备回来啃老了？”
牧阳夹了块猪蹄抱着啃，“还早呢，等我兜里一分钱没有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您这猪蹄卤得咸了点。”他点评自家老父亲的手艺，“但味道是真不错，回头把卤料配方写给我，我回去自己试试。”
牧磊拿起筷子给他夹菜，“外卖都吃不起了？”
“外卖总有吃烦的时候。”牧阳摸着良心，“而且你这卤猪蹄确实比外面卖得好吃，值得学一手。”
牧磊经不得夸，拿了纸笔就开始给他写配方，写着写着还不忘说，“做菜要讲究气氛，我刚跟你妈在一起的时候，做的都是漂亮菜，什么松鼠鳜鱼、三杯鸡什么的。可没有上来就做卤猪蹄，摆在桌上显得不浪漫。”
“好吃就是最大的浪漫。”话是这么说，牧阳眼看他卤料写得差不多了，又叮嘱他，“把三杯鸡的调料也顺便写给我吧。”
牧磊看出端倪来了，唉了一声，“你谈恋爱，就光会给人做饭？”
“你不也一样？”牧阳继续啃猪蹄，“我妈说，你当年想做上门女婿，天天去外婆家当厨子。”
“你妈年轻的时候，收到的情书能装一抽屉，我除了能做饭之外没其他本事，可不得多表现表现？”牧磊把写完的纸条伸手给牧阳装裤子口袋里，“你从小到大，钢琴上两节课不上了，说五线谱背不下来。练字，练了几年就不练了，说练了没用。看看，现在长大了，一点特长没有。还不是得靠做饭。”
牧阳没反驳，把啃完的骨头放下，擦了擦手，给自己盛了碗饭。
牧磊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了，“说吧。你一声不吭就跑回家来，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好久没回来了，总得回来看看。”牧阳把一块牛肉夹到牧磊碗里，“吃饭吧，我就是回来跟你们吃顿饭的。”
牧磊拿起筷子，没端自己的碗，反倒是把桌上的每样菜都夹了一点给牧阳。
牧阳扒着饭、吃着菜，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句，“我又不喜欢钢琴，练字也确实没什么用，我自己有喜欢做的事。”
“配音嘛，你不正干着？”牧磊看着时间，起身去厨房，把高压锅里的排骨汤盛出来。
牧阳想说的是，“但我起步太晚了，要是从小就立志干这行，就不至于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你这想法不对，人要往前看，不能老回头。”牧磊拿了只汤碗，把大碗里盛满了排骨，摆到牧阳面前，“烫，凉会再喝。”
牧阳一惊，“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
“你到我这把年纪，稍微吃点肉都不消化，趁年轻，多吃点。”牧磊笑话他，“现在不吃，老了你就后悔了。”
牧阳顺着这个话茬又问，“你真会后悔年轻的时候没多吃几块肉啊？”
“你这问题问的……”牧磊直接拿筷子敲他脑门，“就不能少想点有的没的？”
“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工作的时候就工作，想这些有什么用？”他指示牧阳，“吃完就去洗澡，洗完澡就早点睡，什么有的没的都不如吃饱睡觉重要。”
牧阳于是乖乖把饭、菜、汤全吃了，洗了个澡，躺在自己的旧床上给方恒发信息。
他问方恒，感觉怎么样。
方恒直言，难以言喻。
牧阳盯着天花板，想起了小时候去爷爷的灵前磕头——曾经鲜活的人变成了摆在灵堂上的一张照片，甚至于照片上的笑容还是一样鲜活，人已经不在了。
这种感觉说实话，确实难以言喻。
他又问方恒，有什么想吃的吗？
方恒发了条语音过来，起头就在笑：怎么回事啊，这么凝重的话题，突然就说起吃什么。
牧阳也说不出理由。
他只是在这个时刻、这个瞬间突然发觉，生活这件事很重要——这本来应当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这本来不是什么天大的道理。
却总是在这种时候，才后知后觉，生活本身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