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有罪者,下玄冥幽都。
幽都者,阴湿潮浊幽暗之地也。处朔方,非羲和之所辖地,故无金轮,唯永夜悬空。此间魂灵,如需光照,则取青灯鬼火,或晴夜月华。尝遇有罪者自赎,则青灯可化金轮之光。凡入此地者,非身清无罪不得出。
藤条锐利地划破空气,引起空中一声闷响,而后,急速的藤条吃进皮肉,响亮的饮血声伴随女子的吃痛声,在空旷而昏暗的洞穴中回荡。
“走快点!黄泉路长,哪儿轮得到你们这些罪人慢吞吞的!”
“走!快走!”
姜静婉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手脚均被戴上了沉重冰冷的镣铐,一个类似衙役的黑服男子拿着长鞭,在后面驱赶着他们。
自己这是……成罪人了?
不应该啊。
姜静婉自认一生规规矩矩,劳心劳力,勤勤恳恳,如今怎会戴上镣铐,走在这潮湿阴暗的洞穴呢?
自己不会又是被人卖了吧?
“生前有罪,死后自赎,无功无过,轮回自如——”
拖长的声调似乎也拖缓了姜静婉前行的脚步,姜静婉听那衙役的话,不似平常所听到的。什生前死后……
姜静婉猛地一惊,画面陡转,她看到了自己那残暴的醉酒丈夫,抡起一根带刺的木棍,朝着她的脑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砸过来。
“愣怔什!快走快走!”藤条又一次急急落下,姜静婉吃痛,只得抬起沉重的双脚继续赶路。
她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一片湿冷。
自己竟是,被那醉汉活生生打死了?
“不要……不会的……”
姜静婉这才察觉,自己浑身已彻骨冰凉,同行的几个罪人,个个青黑苍白,皆无半点活人气息。
怎会这样?自己生前已经受了那多的苦,为何惨死之后还要被判为罪人在冥界赎罪?
姜静婉难抑悲痛,越走,内心苦痛越浓,情难自抑时便仰天惨叫起来。
“啊——!!!”
藤条应声而落,抽得姜静婉一阵瑟缩。
“吼什!吼什!既知死后如此,生前何必犯罪?快走!幽都的路还长着呢!”
既已死去,想必这拿着藤条的衙役,就是来收服亡灵的鬼差了。
苦!苦!苦!
可是姜静婉不明白,她自己能有什罪!她无罪!
她这一生百依百顺,生下来不久就被卖到官宦人家去做女奴,浆洗洒扫,承受主人家莫名的怒火,承受主人家无由的情欲,她都很听话地依从主人家,没有在主人家那犯过半点错误。
而后年纪大了,主人家把她在的这批女奴全都打包送给了军营,她也只是听话地走。
再之后,就是一位军爷把她挑回了家。回家以后,她也勤勤恳恳的服侍军爷。
她有什错!
她想去问那鬼差,判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判给她的是什罪责,可是她不敢问。那鬼差的藤条定是蘸满了毒水,她身上现在还火辣辣地疼著。
不知为何,那铁镣铐也越来越重,她只得使尽全身力气往前。前方只有一点青绿的鬼火指引方向,拖着一身累赘,她想,大概走到那,就好了吧。
会好的,会好的。
那鬼差或许是看姜静婉着实可怜,在一旁叹气道:“唉,这又是何苦。”
越往前走,那手铐上越长出锐利的冰刺,深深扎进姜静婉的手腕,随着铁链的摇晃,那冰刺也在血肉左右剜动。脚铐上长出抓地的藤蔓,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力气扯出藤根,才能迈进下一步。
可谁知,那鬼火摇曳的尽头,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在等待姜静婉呢?
她不叫了。因为她深知要留住力气,才能走完这条路。没有谁来救,她只有靠自己来走。
冰刺在手腕搅著,但是还好,冰一冰,痛觉减少了,血液也不流动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何死后还要流血。
鬼差拿着淬了毒的藤条在后方监视着,但是还好,有人监督,她不会慢,她就还能走。
头上被那醉汉砸破的洞,随着姜静婉身体走动起来,也开始汩汩地冒着血液,冰冷地流进她的眼眶,她没有力气抹掉。
眼前视线越发模糊,鬼差的藤条声也越来越远,可是那鬼差还似乎在自顾自地感叹着什。
“每走一步,皆是罪恶。越走,罪越重。直至地狱深渊。”
她已无法思考。即使能够思考,她也不明白。
或许,自己便是有罪的吧。世上让她想不通的事,道不明的理,多了去了。
也不在意再增加一条了。
那脚上的藤条越发嚣张起来,死死地扎进土,让姜静婉动弹不得。
“咚!”
猝然一声,姜静婉已无法再走,倒地不起了。
鬼差停了下来,一声叹惋。同行的几个罪人皆已化作几缕青灰,只留下鬼差和姜静婉二人在这悠长无尽的洞穴中。
“你啊!我都觉得你可怜,判官都判你无罪了,偏偏又来了那无所事事的红衣女,偏说你有罪,判来这赎罪的幽都地狱。我手上过了这多人,连我也想不通,更别说是你了。”
那鬼差收起藤条,又化出一支铁锹,把姜静婉脚上扎根的藤条全都铲出来,而后用那藤条一绑,把姜静婉脚朝前拖着走了。
姜静婉是有罪的。
她这一生,就是不断地给自己画上一圈又一圈的牢笼。越画越小,越画越紧窄,直至把她送进地狱。
红衣女想要她认罪,赎罪,悔过,改正。
现如今看来,姜静婉显然还不开窍。
那便先让她在牢待着吧。
姜静婉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处牢笼。周围没有旁人,幽暗的地狱没有窗户,只有悬在头顶的一盏青绿烛光。
顺着昏暗的烛光,姜静婉将自己全身上下查看了一番。
头上的血窟窿还在,只是不流血的。干涸的血迹,把她的头发糊成一团,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又粘又腥。
双手的镣铐还在,寒冰也还在,只是那冰柱褪去,留下手腕上几个深深的刺洞。冰把血冻住了,她挤了挤血洞,只零星流出些混了血的冰水。
脚上的镣铐依旧缠满藤条,那藤条上还长满了刺。虽不往下扎根了,看起来也停止了生长,可是一大团藤条绑在她的双腿,行动起来还是不便。她试着去扯断那些藤条,换来的结果是那藤条把她束缚得更紧。
没有人。
她原以为地狱全是严刑拷打,昼夜苦工,她原以为自己要跟着一堆亡灵在这不见青天的地方烂皮烂肉,可是没有。这甚至看不见一个狱卒,也看不见其他罪人,只有三面墙,几根木栅栏,还有她自己。
原来,死了竟还要将她囚禁在这无人之处,既然如此,人死后又何必再留有魂灵,尝尽孤寂。难道她生前尝过的孤苦竟还不够吗?
她不禁回想起一路上那狱卒说过的话。
“生前有罪,死后自赎,无功无过,轮回自如——”
姜静婉能够确定自己必是死了的。因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她不疼,也不流血。以往在那醉汉手下被打,总还是要拖着浑身痛楚再伺候他的,她确实很能忍痛,但从没几天不痛过。死了以后,姜静婉摸著自己头上的大窟窿,身上也全是冷气,却不痛不冷,不得不说是对她生前所受苦难的一种恩赐。
她想起那鬼差说,她是被判有罪的。那应该,只要赎完了罪,便能往生轮回了吧。只是,要挨打,要做苦力,困在这无人之处是怎回事?
等吧,等著被安排。总有狱卒会来告诉她,她应该怎赎罪的。
姜静婉就这样静静的等著。
一天。
两天。
半个月。
虽然姜静婉身边没有窗户,看不见晦明变化,也没有人来告知于她,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已经等了很久了。
难道无尽的等待便是她的惩罚吗?
二十天。
一个月。
身上的藤条复又生长起来,把她困在墙角。手铐上的冰柱把她的手死死钉在墙上,连头顶上那一盏鬼火也被阴风吹灭了。
无法动弹,一片漆黑。
头上的窟窿又开始渗出血来,流了干,干了又流,粘腻的血水几乎浸透她的全身。虽说这浑身粘腻的不适感比起生前被殴打的痛楚不过小巫见大巫,时间久了,确是有些恼人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久到姜静婉都快忘了自己是在地狱赎罪,可这还有意识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解脱。被钉在墙上的她在偶然的一天双唇翕动,喑哑地发出一声:
“救……”
那声音微末几不可闻,可就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头上那一盏青灯倏地又亮起来。
“救、救、我、”
藤条已蔓延至她的腰上,冰柱上析出的冰晶也已爬了半墙。
随着她呼救声越来越大,那火光也越来越明亮。
“救救我——”
那青灯鬼火毕啵作响,骤然吐出的火舌发出耀眼红光。
“救!我!我要出去——”
那声音虚弱却悠长,传遍了整个监牢,姜静婉撑着眼皮,看见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的灯烛都被她喊亮了,是橙红的火焰。
“救……”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
过了不知多久,那红色的烛焰把她双手的冰柱融化开来,手一落下,连着上身一起向下倒伏,扯下和墙体连着的一大片藤蔓。
她快忘了双脚沾地是什感觉,好在她终于摔下地面了。
她听见走廊远处传来渐近的脚步声,还有一整串钥匙叮当冰冷的响声。
“狱卒,狱卒大哥,救救我、”
姜静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强用双手爬到栅栏前。
她向前伸出手,握上了长满木刺的栅栏,霎时间,困住她许久的手铐和脚铐都如烟雾般消散开来。
那狱卒蹲下身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小哥,他问姜静婉:“叫什名字?”
不是先前鬼差驱赶她时那种斥的声音,也不是那醉汉打她时粗暴的响声,那狱卒只是用一个很沉稳的声音,平静地,问了她一声“叫什名字”。
“姜、静、婉。”
姜静婉头上那血淋淋的洞口终于开始快速地愈合起来,虽然模样依旧吓人,只是不像之前那样三不五时渗水了。
姜静婉立时觉得自己身上松快了不少。
她坐起身,终于仰头看清了那个狱卒的模样。
还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材高大且身形匀称,就是神情淡漠了些,姜静婉甫一瞥见狱卒的脸,顿时就想到何为人常说的刀刻斧凿,只是这脸过于漠然,不宜久看,大概是这副面孔天生就带有一种凌厉感吧。
也是,一个阴间狱卒,能给牢的罪人什好脸色。
“我叫,姜静婉。”
那狱卒让姜静婉伸出手,交给她一根木簪,说:“上头说,你的名字有罪,让你想清楚,改个名字。”
姜静婉接过木簪,木簪传来的手感让她万分熟悉,只是模样普通,一时间她想不起在哪见过这支木簪。
“上头说,不着急,让你慢慢想。”
姜静婉猜想这个小哥应该还算好说话,便问他:“狱卒大哥,判官判了我什罪啊?”
狱卒回答:“上头说,这个罪,要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悔悟。一旦改过,就可以入轮回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