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的饭并不好吃，但那是家的味道）
1.厨房的切菜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菜刀敲击菜板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听着笨拙而别扭。
徐磊站在厨房外，透过玻璃门看着面弯腰切菜的父亲，心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你怎来了，有什事？”他皱眉问道。
厨房的切菜声渐渐止住。
父亲回过头来，仰望着徐磊，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过两天……我打算去做那个手术了。”
“意识迁移。”
2.意识迁移
徐磊一下子愣住了。
意识迁移……
这个词，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愿意提及了。
意识迁移指的是，通过一系列脑部手术，将人的意识从原本的身体迁移到机械义体当中去，从脆弱的自然人变为寿命更悠长的机器人。
小的时候，徐磊曾经为这项技术感到无比骄傲。
“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科技突破，是划时代的技术革命，人类从此实现了‘机械飞升’！”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该项目的专家团成员，尤其是父亲徐仲卿，他是意识迁移项目的负责人之一，国内首例意识迁移手术就是由父亲主刀完成的。
——这是多了不起的成就啊！
父亲那时是他的偶像，是他的“神”。
每次见到朋友，徐磊都要孜孜不倦地向对方讲解“意识迁移”，三句话不离其宗。
他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也和父亲一样，做一名脑外科医生，为人们做意识迁移手术。
人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业了，徐磊觉得。
直到那年，母亲生了病。
神像忽然崩塌。
3.手术
那年，徐磊8岁，母亲被查出了绝症。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并没有多难过。
毕竟，病治不好，还可以做意识迁移手术啊！
虽然目前这项手术的成功率不高，意外频发，但他的父亲是徐仲卿。
徐仲卿，是意识迁移领域最优秀的脑外科医生。
他是意识迁移界的定海神针。
父亲久经磨砺才得到如今的技术，而现在，他将要以这项技术来挽救自己妻子的生命，这是多美好的一段佳话。
不久后，母亲入院了，意识迁移手术被提上了日程。
手术当天，年幼的徐磊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心中除了焦急、紧张、担忧，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兴奋。
——妈妈要实现“机械飞升”了。
是我爸爸亲手为她做的手术。
他低着头，小小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像是在祈祷，又像是感受到了一丝神圣的气息。
然而，接下来等待他的却并不是手术成功的消息。
气密门打开，父亲被人从手术室架了出来，周围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徐医生晕倒了！”
“快，快把徐医生扶起来！”
“徐医生怎样了？”
“……”
徐磊呆呆地站在不远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的父亲徐仲卿，那个平时神采飞扬、挺拔如松的徐医生，此时竟然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抽搐，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到后来，甚至泣不成声。
“不做了，不做了……”
徐磊听见他在哀嚎。
“手术我们不做了，求求你们了，不做了，不做了好不好……”
父亲的声音在发颤。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著，以头抢地，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4.几年
手术被取消了。
母亲在那之后接受了保守治疗，而父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拿起过手术刀。
这期间，徐磊曾经不止一次地质问父母，为什要终止意识迁移手术。
父亲沉默以对，母亲则温柔地抱着他，默默垂泪，哽咽著道：“对不起，妈妈害怕……”
“让妈妈再陪你几年吧。”
但是，徐磊想要的不是几年，而是永远！
5.懦夫
五年后，母亲去世了。
在城外的墓园，父子二人并肩而立，夕阳将两个孤独的影子拉得老长。
徐磊还记得，那天，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妈妈走了，以后爸爸陪着你。”
而徐磊沉默良久，没有抬头看他，只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
“懦夫。”
6.父亲做的饭
两人的关系从此降到了冰点。
如无必要，几乎连话都不会说。
这次徐仲卿忽然找上门来，竟然是因为要做意识迁移了。
何其可笑。
徐磊垂著头，看着面前的一大桌子菜：糖醋排骨，茄汁大虾，菠萝古老肉，松仁玉米，菜花炒肉……
都是当年自己最爱吃、母亲最常做的菜。
“尝尝吧？”
父亲扯下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讨好般笑道：“我照着菜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徐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恶。
他抬起头来，刚想拒绝，却看到了父亲的那张脸：
头发稀少，眼睛浑浊，脸上皱纹纵横，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丁点儿从前的锐气。
徐磊心头一软，还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难吃。”
他如实评价道：“照我妈做得差远了。”
父亲搓着手，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爸以后……好好练。”
7.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傍晚，两人难得地聊了会天。
没有聊母亲，也没有聊从前，父亲就是漫无边际地问东问西，问徐磊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女朋友，最近在看什书，玩什游戏，身体怎样，晚上几点睡觉……
徐磊敷衍地答了几句，很烦躁。
父亲却像是很高兴，频频地点着头。
临走时，他静静看着徐磊，眼眶有些微红。
“你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徐仲卿说完这句话，拉开防盗门，缓缓走下了楼梯。
8.向前看
父亲的意识迁移手术很顺利。
躯壳从温暖的身体换成了冰冷的机械义体，但父子二人的关系却逐渐缓和了下来。
在那之后，父亲常来给徐磊做饭，手艺越来越好，逐渐接近了记忆中**味道。
而徐磊也会在饭后帮着刷刷碗，坐下来跟父亲聊聊天。
毕竟，他如今已是成年人了，不再像少年时那偏激。
将心比心，他也逐渐理解了父亲当时的狼狈。
父亲也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有软弱的一面，也有迈不过去的坎。
逝者已矣，人生总要往前看。
再痛苦的记忆也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模糊。
9.如愿以偿
在那之后过去了十多年，徐磊终于如愿成为了一名脑外科医生，并申请加入了“意识迁移”项目专家团。
在申请获批的那天，他看著名单上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
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心头，瞬间抚平了从前的一切痛苦。
——他果然，还是深爱着这项事业啊！
徐磊迎著阳光，将研究院的录用通知高高举起，笑得像是一个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的小学生。
他还没有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父亲一直不愿意他参与意识迁移项目，可能是怕他会触及当年的伤疤吧。
但是没关系。
徐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比父亲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
母亲去了温暖的地方，这还有父亲陪着他。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
再大的伤疤、再痛苦的回忆，都无法阻止他对于意识迁移的渴望和追求。
父亲不是“神”，他要做自己的“神”。
10.保密协议
不久后，徐磊正式去意识迁移项目组报道了。
他在会议室的墙壁上看到了一位位专家的照片，其中也包括他的父亲，母亲。
如今，自己也走到了这。
徐磊在父母的照片下驻足片刻，嘴角微微勾起。
当天下午，项目的负责人亲自接见了徐磊。
这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者，矮小，干瘦，头发全白，但他至今依旧保持着原生的身体，没有做意识迁移。
老者坐在办公桌后，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保密协议，道：“徐医生，欢迎加入意识迁移项目专家团。”
“我们对你的医术、医德和决心都十分肯定。”
“我想你应该清楚，意识迁移是如今最尖端、最前沿的医学项目，其中有一些内容，是不便于对外披露的。”
说着，老者将桌上的文件向前推了推，道：“我接下来对你说的内容，要严格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的家人、朋友。”
徐磊看着对方严肃的面容，郑重地点了点头，并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
老者正视着徐磊，缓缓道：“这件事，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我必须要告诉你。”
“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意识迁移’其实是无法实现的。”
徐磊的瞳孔猛然缩紧。
11.知识诅咒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无法……实现？”
不知过了多久，徐磊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手术不是已经做了三十几年了吗？怎会无法实现？”
老者沉默半晌，缓缓解释道：“这个手术，本质上是通过在受术者脑部植入大量芯片，扫描其脑神经系统，复制其记忆，模拟其行为模式。”
“得到的，只是逝者的复制体而已。”
逝者……
徐磊的嘴唇微微发颤。
“那，那原来的‘那个人’呢？”
他追问道：“被复制的‘那个人’呢？”
“手术之后，真正的‘那个人’去哪了？！”
老者抬眼看了看徐磊，目光有些无奈，又有些悲悯，轻声道：“还能去哪？”
“这种植入性手术，会对受术者的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
“尸体也都会交给家属去处理。”
尸体……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是钢针一般扎在了徐磊的心上。
“我其实很羡慕那些没加入项目的人……”
老者摘下了眼镜，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如果不知道‘意识迁移’的真相，就不会畏惧生老病死，每天都活得充满希望。”
“同样，也不畏惧亲人的死亡，因为他们会把‘意识迁移’后的机器人当成真正的家人来看待。”
老者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这可能就是一种知识诅咒吧。”
12.家的味道
会议室，徐磊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觉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书桌对面的老者看上去像是离他无比遥远。
原来，他的父母早都知道了这一切。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意识迁移”其实是一个骗局……
那间，过去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徐磊眼前飞快闪过。
手术室外崩溃大哭的父亲、一声声“不做了”的哀嚎、母亲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让妈妈再陪你几年”、墓园外的那句“懦夫”、厨房弯腰切菜的背影、那顿难吃的晚饭……
那顿晚饭……
是什味道？
到底是什味道的？
怎想不起来了呢？
徐磊浑身发颤。
他还记得，那天傍晚，父亲临走时眼眶微红，对他轻声说：“你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没想到，那竟然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