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去了哪儿。
  
  
  这座城市太庞大了,我甚至分不清南北,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不断转换街区,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合适落脚的旅馆或酒店。我的食物、饮料和水都已经消耗殆尽。我想起我的背包还有罗恩送给我的巧克力,但我没有勇气吃下那些甜腻的糖果,只好继续走下去,看看运气够不够好。
  
  
  我的鞋带散了,裤腿挽到膝盖。我脱掉外套,把双脚泡在雪白的积雪,用双掌搓揉冻红的脚趾,希望能缓解痛楚。
  
  
  我走累了,在一个街角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热咖啡,继续向前走。忽然,身侧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人群的喧哗声,我抬起头,远远地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扛着一个昏倒的年轻姑娘朝这边走来。
  
  
  “嘿,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她是我妹妹,她失踪了。”一个男人焦虑地问,“我的亲戚告诉我说,她在一个废弃的仓库晕了过去。我想她肯定遭受了虐待,我要报警抓住凶手!”
  
  
  另一个男人劝慰他:“你妹妹吉安娜已经二十岁了,她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男人忧虑地说,“她从未在我身边独立生活超过十天……她是个胆小懦弱的家伙,我担心她……”
  
  
  我皱紧眉毛,看着这两个陌生男人将昏迷的姑娘抗上肩膀,匆忙朝某个方向而去。
  
  
  “这位先生,我可否询问一件事?”我站起来拦住他们。
  
  
  男人疑惑地问我:“什事?”
  
  
  我指了指旁边的一辆马车,说:“刚才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就被你们载来这的?”
  
  
  男人点点头:“没错。”
  
  
  “她的家人呢?”我追问,“你们为什要把她带到这种荒郊野岭来?”
  
  
  男人愣了一下,反问我:“难道你不认识她吗?她叫吉安娜·哈德森。你忘了她?”
  
  
  吉安娜?
  
  
  我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男人喃喃自语,“吉安娜一直都跟她姐姐在一起,我们都以为她会和姐姐住在同一个地址,但今天我们发现姐姐不在房间……我想吉安娜一定是出了什意外。”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跳起来。我急忙按住他,问:“吉安娜平日喜欢去哪?”
  
  
  “她一直跟着她姐姐学习骑马射箭和音乐绘画。”男人答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她还喜欢去什地方。”
  
  
  我听到这儿,松了口气,又问:“你说她一直跟着她姐姐,那你知道她的姐姐住在哪儿吗?”
  
  
  “知道。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男人指了指左边,“就在前面的路牌上标著。”
  
  
  我感谢地冲他点点头,快步往那个方向跑去。
  
  
  沿着马车夫所指的路,我很快找到了他说的那户人家。这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式公寓,看上去十分破旧。我推开锈迹斑驳的铁栅栏门,径直闯入其中。
  
  
  这个公寓显然是租给一些流浪汉的,面堆满了杂乱无章的垃圾和各种杂货,墙皮剥落严重,到处挂满蜘蛛网,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这应该是很多人挤在一起住着,但现在却显得格外拥挤。
  
  
  我看到一群人围坐在一个客厅,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我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靠墙的沙发上。吉安娜躺在沙发,脸色惨白,嘴唇乌黑,身体僵硬冰凉,呼吸微弱,似乎已经死去。
  
  
  她的长发披散著遮住半张脸颊,身下是一滩暗绿色液体。看样子她曾经在这个屋子挣扎哭泣过,但是她最终放弃了求救。
  
  
  我走过去,弯腰伸手试探了一下她脖颈上的脉搏,然后迅速检查了一遍她的瞳孔与舌苔。确实是突然猝死没错。
  
  
  我沉默了许久,转过头来,盯着坐在角落的几个男人,冷冷说道:“你们对她干了什?”
  
  
  “什干了什?”其中一个男人诧异地反问。
  
  
  “如果你们没对她做过什,她就不会死。”我说,“她已经死了五分钟了,但尸体并没有腐烂。”
  
  
  我的话引起了屋内众人的骚动,他们争相辩解,表示自己从未杀过人。
  
  
  我没兴趣跟他们争吵,转过身,拉起沙发上吉安娜的手腕,翻过她的手臂。吉安娜的右手上戴着一个手镯,质朴简洁的银链子,雕刻着一串佛珠。佛珠是黄铜制作的,虽然有些残缺,却依旧古朴精致,一看就是真品。
  
  
  当时我在一家法国餐厅打工,吉安娜请我吃饭。她告诉我,这是她姐姐送给她的礼物。吉安娜的姐姐是个漂亮的东方美人,性情温柔,笑容恬淡,像一朵纯净的花,令人忍不住想亲近。可惜她早逝了,而吉安娜也因为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变得沉默寡言。
  
  
  吉安娜是孤儿,从小就没有父母,是邻居收留她的,教导她写字,抚养她成人。吉安娜很乖巧懂事,邻居们都非常疼爱她。吉安娜的哥哥叫做乔治·威尔逊,是附近一家服装厂的工程师,每次回家都会买些新衣服穿给她看,吉安娜也会帮助妈妈做些家务。
  
  
  有一次,邻居们告诉吉安娜,威尔逊叔叔在一场火灾中失去了性命,吉安娜伤心极了,哭着说要回法国去。邻居们苦口婆心地劝阻她,并告诉她,威尔逊已经葬身火海了,再也不会回来。但吉安娜执拗地认定威尔逊没有死,她甚至偷偷离开了家,连夜飞到巴黎去寻找威尔逊的墓碑,最后却一无所获,她只好灰溜溜地回到bj。
  
  
  吉安娜是一位坚强的姑娘。她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即使是悲恸欲绝,也不会让眼泪掉下来。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很快会团聚。于是,吉安娜努力振作起来,努力完成自己的学业,努力赚钱供弟弟读书。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终究无法摆脱困境,在弟弟大学毕业以后,她被迫辍学,跟随爸爸搬进了城南这间破旧不堪的旅店。这个地方距离城区足有两百英尺。在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她还以为自己能够凭借勤劳善良的品格,在一个温暖的小镇上找到一份稳定且舒适的工作。然而这一切在短短几个月内彻底崩溃了。
  
  
  在她工作的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被逼迫着嫁给某位富商的独生子;在梦,她还看见了自己的丈夫,他高大俊朗,但眉宇间却透著阴郁与颓丧。她想要抓住这个虚幻的影子,可是它却忽明忽灭地消失在空气。
  
  
  噩梦缠绕,令她焦虑、惊慌、痛苦,整日以泪洗面。
  
  
  在那之后,我偶然遇见过几次她。吉安娜总是低着头匆匆从我身侧经过,她神色憔悴、形销骨立,眼睛肿得睁不开,走路一瘸一拐。她看见我,却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地加快脚步,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什时候惹恼了她。
  
  
  她总是在深夜辗转反侧地醒来,然后蜷缩在墙角,抱紧双腿,用手背捂住嘴,轻声啜泣。她会用尽全力地压抑抽噎,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太远。我从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她的嗓音哽咽嘶哑,像被扼住喉咙的小兽,哀鸣中充满绝望。我听见她在哭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著“我的……哥哥……我的哥哥……”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在地板上。在她的枕头上晕染出一抹湿意,我站在床尾,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窗帘被风吹开,我才转身退出房间,将房门合拢。
  
  
  回去的路上,我又碰到了吉安娜。她正蹲坐在街角的垃圾桶旁边,怀抱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后又吐出来。她的眼眶红肿著,脸上的妆容都花了,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俨然一副被抛弃的模样。
  
  
  吉安娜听见响动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巷口的我。她愣怔了片刻,然后站起身,仓皇地逃离这条巷子。
  
  
  我叹息了一声,朝着医院走去。我没想到的是,竟会在这遇见艾伦和贝蒂娜夫妇。他们带着女儿,正准备赶去参加慈善晚宴,看到我之后停下了脚步。艾伦的妻子贝蒂娜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对我说:“哦!原来是吉安娜,我们还想找机会去探望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遇见你了。”
  
  
  贝蒂娜的语气很热情,我受宠若惊地回答:“是啊,真巧。”
  
  
  艾伦也笑着对我说:“你怎一个人在街上?”
  
  
  “我……出来逛逛,散散心。”我回答道。
  
  
  贝蒂娜说:“现在这个季节,应该多休息休息才是。”
  
  
  我点点头,“嗯。”
  
  
  贝蒂娜的女儿艾丽莎好奇地盯着我瞧了半晌,突然开口问我:“叔叔,您是警察吗?”
  
  
  我摇了摇头。艾丽莎继续追问,“那您一定是画家或者摄影家吧?”
  
  
  我仍然摇了摇头,“我都不是。”
  
  
  艾丽莎歪著头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哦,我猜您肯定是在拍电影吧?”她似乎对我特别感兴趣,“您在哪儿拍戏呀?有机会可以介绍我认识您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演戏,也不做艺术家。”
  
  
  艾丽莎似乎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直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这时,艾伦的妻子提醒她:“孩子,别耽误人家工作。我们快点去参加宴会吧。”
  
  
  艾伦的妻子名叫阿黛尔.罗斯福,她长得比较胖,皮肤黝黑。我对她印象很好,因为她很喜欢小朋友。贝蒂娜的父亲也是个很热情的老实人,每周都会陪我去公园玩耍一次,还会把我领到他的车前等他。
  
  
  我在街口跟艾伦的妻子道了别,然后走向自己的汽车。这辆崭新的丰田埃尔法缓慢行驶,车身宽敞,外观华贵,线条流畅,看起来颇具科技感。我摸著车身,暗自羡慕。这辆汽车是当初吉安娜送给我的礼物之一,价值不菲,但它并不属于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急速冲了过来,差点撞到我。幸好我及时往左挪了几步,躲过了这场灾难。我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尖叫。车上跳下两个男人,他们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框的眼镜,显得彬彬有礼。他们跑到我身前鞠躬致歉:“抱歉,刚才有些急事。”
  
  
  我抚摸胸口,喘息著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敢再呆在马路边,迅速地钻入车中,将车门锁死。
  
  
  这件事虽然没给我留下任何阴影,但也让我记忆犹新,我一度非常恐惧这种事故。
  
  
  后来,有一年,吉安娜的妹妹安妮.吉布斯在街头被一辆汽车撞倒,导致重伤住进了医院。吉安娜得知消息后赶去探病,却被告知肇事司机已经畏罪潜逃,而吉布斯已经死亡。这件事给吉安娜造成了严重刺激,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精神也渐渐萎靡。直到有一次我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默默流着眼泪。
  
  
  吉安娜曾经对我说过:“我恨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