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平县位于南省正中心区域,背靠绵延的大山,地势平缓,气候宜人,因此虽然只是一个小县城,却是南省十分重要的交通要塞,这里的火车站汽车站,更是省内热门中转站。
  上午九点左右,宁平县上空,堆积了厚厚的云层。
  明明天刚亮不久,正当上午,乌云却将太阳完全遮住,整个区域阴沉沉的,犹如夜幕降临一般,走在路上,如果没开灯的话,甚至看不清前路。
  空气闷热,一早晨下来,半点风都没有,宛如有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玻璃瓶,将整座城市从上空笼罩。
  所有人被闷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有时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小鸟成群结队地从低空中飞过,地面上的昆虫大批大批地出现,早就被人类驯服,大多温顺的鸡鸭猫犬,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吹来的一缕风,带来了一丝凉意。
  风越刮越大,卷起地面上的尘土,扫过城市的每个角落。
  “要下大雨咯!”一位坐在树荫下纳凉的大爷站起身,一手拿着蒲扇,另一手搬起小凳子,匆匆朝屋里走去。
  空闲在家的大人纷纷将晾晒的衣物收起,细心地甚至提前将窗户关上,免得家具家电被雨打湿。
  孩童还在楼下玩闹着,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大人无奈地摇摇头,等着下雨后,孩子们就自动往回跑了。
  整座城市都是各种嬉闹的人声,直到一滴雨从天而降,“嗒”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大块水痕。
  紧接着,又是几滴雨从天空落下,每一滴雨水都犹如不堪负重一般地沉沉坠落,不一会儿就将地面完全打湿。
  还在外头的人被雨淋到后,纷纷抱着头钻到屋檐下躲雨。
  雨越下越急,一开始,路人都很平静地等雨。
  夏天的雨都是这样,降水集中,强度很强,好处就是范围小,持续时间短。
  按照以往的经验,最多下半个小时,雨就停了。
  到时候乌云散去,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整个城市都清爽起来。
  人们有耐心地等候着。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大半个小时过去,雨不仅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哗啦啦”的雨声覆盖整座城市,伴随着狂风与雷鸣电闪,犹如海浪席卷一般,将整座城市淹没在海量的雨水之中。
  最开始积水的,是那些地势较为低矮的区域。
  过量的雨水远远超过了排水口所能负荷的水量,不久后,倾盆泼下的雨水不仅没有沿着下水道排走,甚至反而将下水道填满,将隐藏在地下的脏污全都溢了出来,倒灌向整座城市。
  火车站与汽车站相邻,位于宁平县地势较低的位置。
  从福水村方向开来的大巴车在暴雨中冲进宁平县,才刚进站就被地上的水冲得直接熄火,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司机深怕这一整车的人被困在车里,连忙催促着大家下车,去车站躲雨。
  乘客们纷纷起身,逃命似的往外涌去。
  唯独沈千恩动作慢吞吞的,特意等大家都快下车了,她才站起来。
  福水村那么穷,沈家更是贫困村里最穷的人家,沈千恩的衣服,大多都是旧衣服,唯独这件连衣裙,是张凯买给她的新衣裳。
  虽然和她上一世在白家穿的衣服没得比,但对比别的衣服,好歹光鲜亮丽,还能衬托出她的身材曲线,所以沈千恩很喜欢穿这条裙子。
  今天她来宁平县,是冲着霍廷来的,自然要打扮得美美的。
  这年头,大半华国人都还没富裕起来,乘坐大巴车的不少是乡间农民进城,别说衣服款式如何了,能保持干净整洁,都不大容易。
  沈千恩觉得自己和他们坐在同一辆大巴车里,已经非常委屈了,自然不可能和他们挤成一团,万一把她的衣服弄脏,把臭气传染到她身上怎么办。
  因此她刻意慢一点,打算最后一个下车。
  一手拎着装钱的包,另一手拿着伞,沈千恩走到后车门,原以为雨虽然大,但她有伞,总能顺利下车进车站。
  没有想到雨比她想象中要更大,更可怕。
  此时下水道的脏污倒灌,雨水混着脏污还有泥土各种东西,溢满了整个城市,只见脚下的水犹如小河似的不知深浅,更让沈千恩不能接受的是,雨水污浊,散发着冲天的臭气,光闻着她就快吐了,更何况踏入水中。
  “雨越来越大了,车上的人快点下来!”
  “快点下车啊!再不来,可就来不了了啊!”
  不远处的司机看到沈千恩站在门后一动不动,连忙大吼道。
  暴雨声不绝于耳,司机的声音被弱化了不少,不过也听得出愤怒与担忧。
  沈千恩是听说过这场暴雨的厉害的,她连忙将包放下,从里头找出雨鞋穿上,然后咬牙踩了下去。
  刚刚车上的乘客下车时,地上的流水还只是覆盖过小腿,就这么片刻的工夫,水流已经快到人的膝盖上。
  沈千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前行走进车站,虽然人安然无恙,但湍急的水流有时冲过膝盖,不仅把她的裙子打湿,而且还透过雨鞋流进了袜子里,每走一步,脚底全都是水。
  一旁的人都在庆幸还好她及时过来,再晚一会儿,怕是就危险了。
  沈千恩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裙子袜子,脸色黑如锅底。
  明明才刚到宁平县,还没见到人呢,就一身臭味,简直就是出师不利。
  不是说暴雨下了好久,才出现各种人员伤亡,需要捐款救助吗,怎么这才刚下雨不到一个小时,地上的水就汇聚成了河。
  照这样的速度,宁平县恐怕今天白天,就会被淹了……
  看着外头越来越高的浑浊污水,有一瞬间,沈千恩有些慌了。
  毕竟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不过想到上一世的苏心怜和霍廷,沈千恩又燃起了希望。
  霍廷不小心流落宁平县,都活着出去了,她可是做好万全准备过来的,没道理会比他们惨。
  只是如果一切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加严峻,那她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想到这,沈千恩连忙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以汽车站为起点,开始找人。
  上一世她曾远远看过霍廷一眼,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四周有再多的人,都无法掩盖霍廷的光辉。所有人都犹如暗淡的星光一样,只能衬托出霍廷这轮明月皎洁,与众不同。
  因此汽车站聚集的人越多,不仅不会影响沈千恩找人,反而对她而言更加有利。
  安平县虽然是南省重要中转站之一,但现在毕竟是九十年代,安平县也不过是一个县而已,去年刚修建的汽车站,再大也大不到哪去。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沈千恩就把汽车站转完了,并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
  外头狂风暴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四周的人基本都躲进了汽车站内,所以如果汽车站里找不到霍廷,说明他根本不在这附近,她得换个区域才行。
  雨还在倾盆下着,地上累积的水流越来越高。
  汽车站是新建的,位置比较高,暂时还十分安全,只是苦了附近的居民。
  如果是水泥建造的房屋也就罢了,虽然被淹了,好歹房子结实一点,还在原地。
  那种木屋瓦房,平时住着没事,如今水流一冲,不仅家具家电都被冲走,甚至连房子都直接被冲散架,沿着水流一路向远处漂流而去。
  眼看着自己居住多年的房子直接没了,不少人当场就哭了出来。
  沈千恩见状,等那些人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后,便走上去,和他们小声交谈起来。
  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被冲走,对受害者而言,不仅仅是居住多年的老窝没了,更可怕的是,哪怕等雨停了,洪水退了,他们也失去了家园。
  盖一栋房子,买家电买家具,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对于普通人而言,根本负担不起。
  他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以后会有外界人士捐款,也不知道政府会出钱帮忙修房子,因此此刻又慌又怕,哭声凄凄。
  沈千恩当即把握这个绝佳的机会,决定用最低廉的价格,雇佣这群人帮她找人。
  从下暴雨到赈灾结束,前后有好几天的时间,安平县虽然不大,但沈千恩就一个人,找起人来犹如大海捞针。
  她需要有帮手。
  她手里有钱,但这两千块钱,是她冒了极大的风险才拿到手的,不仅要用来雇佣别人,用来买赈灾物资,用来照顾霍廷,最好最后还能剩下一些,留着当她的存款。
  没有小金库,太没有安全感了,能省下一笔钱那是最好。
  这些人刚刚眼看着自己的房子没了,转头就听到沈千恩要花钱雇佣他们。
  虽然开出的报酬不高,不过一整天下来,只需要帮她找个男人而已,工资还是日结,不少人顿时就心动了。
  暴雨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下午,整个宁安县都泡在了水里。
  车站附近,除了汽车站和火车站还完好无损之外,居民楼损失不计其数。
  离开车站区域,前往县中心,这里的地势虽然比车站稍微高一点点,但也同样被淹了,不过就是淹了一层楼,还是淹了两层楼的区别。
  水流中混合着污水,泥土,家具,杂物,甚至动物尸体等等,将宁安县完全覆盖,导致全县停电,大量居民被困在楼顶。
  这个时候,一小部分人领着沈千恩的钱,在全县城搜寻起来。
  只要一天找不到霍廷,沈千恩就得多一天雇佣人找他。
  她明白这个道理,那些被雇佣的人也明白,为了加快找人的效率,也为了防止那些人偷懒,沈千恩虽然雇了人,自己也跟了上去。
  她计划得很完美,然而真正亲临洪灾现场,很快沈千恩发现,一切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在安全正常的宁平县找人,已经十分不容易,如今在洪灾后的宁平县找人,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忙了一整天下来,沈千恩感觉人都快虚脱了,不仅半点有关霍廷的消息都没收到,甚至连苏家人的踪迹都没找到。
  这就算了,更可气的是,在找人的过程中,她虽然已经很谨慎小心,但毕竟是在雨后洪灾的县城里寻人,流了一天的汗不说,身上沾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雨水,有泥水,有坍塌的土灰,甚至还不小心踩到了动物的尸体,差点一头栽下去……
  别说保持美丽优雅的模样了,脸能保持干净都算不错的了。
  在天即将黑下的时候,沈千恩又回到了车站附近。
  毕竟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在这个区域,这里的流动人口,是最多的。
  她身为一个女人,身上带着大把现金,肯定会被人盯上。
  一旦落单,后果不堪设想。
  而站在人群面前,不仅找人方便,而且也不容易被坏人惦记上。
  此时,沈千恩一边听着别人的汇报,一边给他们一个个结账。
  第一天给钱必须要及时干脆,这样第二天才会吸引更多的人帮她干活。
  好不容易把钱结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沈千恩闻声抬头,便见前方不远处,涌出了一拨人。
  天已经黑了,全县停电,大家只能倚靠手电筒照路,隐约间,沈千恩只能看到人头攒动,似乎男女老少都有,但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火车站有新的乘客来了吗?”沈千恩连忙道,心想找了一天没找到霍廷和苏家人,也许他们现在才刚刚到?
  “哪能啊,雨太大,火车中午就停了,不过火车站旁边,不是有条贯穿全县的护城河么,据说早晨下了暴雨以后,不少人被冲进河里,沿着河一路流下来,运气好的被拦住救下,运气不好的就……”
  “一开始还把人送去县医院,后来县医院爆满,送上去也麻烦,就索性把人都放在火车站了。”
  “还好火车站里正好有几个出差的医生,关键时刻搭把手救人一命,不过受伤的人太多了,救都来不及,我下午过去的时候,还看到满地躺着人呢。”
  “那条河经过了火车站,在汽车站附近也能看得到,就在前面,姑娘要去看看吗?”
  “找了一天没找到人,也许你要找的人,会不会在里面啊?”
  沈千恩今天也去火车站走了一趟,不过是早晨去的,等她全县绕了一圈在回来时,天都黑了,所以没再去火车站,直接回到汽车站来了,没想到火车站里竟然还发生了这些事。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前方距离自己不远的河岸,从这个位置没法下水,只能靠着护栏看一看,倒是十分安全。
  沈千恩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拿出手电筒随意照了一下。
  下一秒,便见一具浑身扭曲的尸体,沿着河水漂了下来……
  沈千恩虽然活了两世,但一直都生活在淳朴的农村和奢华的豪门中,哪里亲眼见过尸体,整个人一懵,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瞬,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脚。
  沈千恩低下头,便见不知什么时候,脚边竟然多了一只手!
  手的主人此时躺在墙角,浑身都是污血,脏兮兮地泡在泥里,脸上,头发上,也都是恶心的污泥,看得让人想吐。
  沈千恩尖叫一声,接连的惊吓全都转化为了愤怒,她跳起来拎起伞拼命地打了几下,把一旁的箱子被打落,重重压住了那个人。
  直到看不到任何和人有关的东西,确定这些东西不会碍到她碰到她后,沈千恩才尖叫着跑回原地。
  见大家还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沈千恩吓得魂都快飞了:“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当天晚上,沈千恩住进了她早就预定的房间,一整晚都没睡好。
  她并不知道,那被压在箱子地下的人,并没有死去。
  腹部伤口汩汩流着血,因为泡在水里太久,体温流失外加上伤口感染,令倒在地上的男人几乎无法动弹。
  箱子压着他的身体,挡住了他唯一的视线,男人昏昏沉沉地躺着,连拿开箱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靠一丝求生的本能,用唯一能动弹的手指,不断敲击着箱子,发出响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久到男人几乎快要放弃陷入昏迷的时候,耳边突然出现了嘈杂的声音。
  有男有女,似乎在朝着他的这个方向走来。
  不过走了一阵后,大部分人都停了下来,只剩下一道脚步声传来,并且距离他越来越近。
  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了箱子一下。
  可惜他运气不大好,敲击的声音恰好和那个人的脚步声重叠。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求救声,很快从他身边走过。
  男人看着眼前的黑暗,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渐渐暗淡下去。
  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原本已经走开的脚步声忽然一顿。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后,竟然又慢慢返回,略微有些迟疑地停在了他的身边。
  下一瞬,箱子被人掀开。
  手电筒的光亮刺破黑暗,照亮他的双眼,男人吃力地抬起眼皮,终于看到了脚步声的主人。
  一位瘦弱的少女正低下头,震惊地看着他。
  “纪医生,这里还有个人!”
  少女高喊道,清脆的声音在黑夜的河岸边荡开,这是男人在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