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从福水村到省城,是周先生开车将绣芬和沈惠惠送过来的。
  这个半个多月来,沈惠惠离开别墅出门几次,不过只在省城内活动。
  周先生临时有事离开,绣芬又要赶工刺绣,这回则由沈惠惠一个人独自乘车回去。
  一开始绣芬坚决反对。
  从省城回到福水村长路漫漫,中间需要转车好几次,光是想想,绣芬自己都害怕,更何况沈惠惠一个半大的孩子。
  不过这半个月来,沈惠惠已经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她能理解绣芬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远行的担忧,因此特意找了个时间,和绣芬好好谈了一下,告诉绣芬她回路的路线,计划,时间安排等等,让绣芬放心。
  在沈惠惠的努力下,几次之后,绣芬终于勉强答应,但强烈要求沈惠惠每到一个地方,必须要及时打电话给她汇报。
  沈惠惠原本只打算带一千块钱回去,这一千块钱是给沈千恩的生活费,毕竟她一个人在乡下和沈勇一起生活,日子肯定不好过。
  最后在绣芬的强烈要求下,沈惠惠多带了一千,这多出来的一千,则是沈惠惠自己在路上开销时用的。
  九十年代的钱比几十年后要值钱得多,按照沈惠惠估计,她这回去一趟,不算车费的话,路上花个一百块钱顶天了,多带一千块钱,纯粹是让绣芬放心。
  怎么也想不到,后面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
  进入火车站,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人潮,还有在后世早已经被淘汰的绿皮火车。
  沈惠惠只坐过动车和高铁,基本是一人一位,宽敞、舒适、快捷。
  她看着眼前的绿皮火车,心里已经做好了内部条件和后世没法比的心理准备,但当真正进去后,沈惠惠才发现,这个年代出行,远比她想象中要更加艰难痛苦。
  后世的动车高铁,窗户全封闭,车门只有在规定时间内短暂打开,方便游客上下车。
  游客上下车的时候,也大多自觉礼让,秉着先下后上的原则,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从不同的车厢出口走出来,车外的人一个接一个进入,井然有序,大家都十分舒适。
  而九十年代的火车站,还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
  因为出行人数实在是太多的缘故,更多的时候都是人挤人。
  最让沈惠惠震惊的是,火车的窗户可以随意开启,在上车的过程中,她甚至看到有人为了追求效率,直接从窗户里翻出来爬进去的……
  震惊过后,眼看着爬进去的人很快找到位置,还夹在人群中的沈惠惠流下了羡慕的泪水。
  站在这样的人潮中,哪怕是个魁梧大汉,都会被挤得找不到方向,更何况沈惠惠这样瘦小的人,基本只能随着人流行动。
  等好不容易被后面的人推上车,沈惠惠跄踉着脚步找座位,感觉自己分分钟要虚脱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了她一下,将差点摔倒的沈惠惠给扶了起来。
  沈惠惠一边道谢,一边抬头。
  当双方看到对方的脸后,两人都愣了一下。
  扶着沈惠惠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老爷爷。
  老人家头发花白,皮肤很白,满脸都是皱纹,但却有一双非常清澈明亮的眼睛。
  沈惠惠看着老爷爷,总觉得老爷爷看起来慈眉善目,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她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而老爷爷也略微有些惊诧地看着沈惠惠。
  巴掌大的小脸,黑白双明的杏仁眼又大又圆,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几乎瞬间勾起了他脑海中那些久远的回忆……
  “谢谢爷爷。”沈惠惠连忙道。
  老人家看起来上了一定年岁,自己都不一定站得稳,还伸出手来扶着她,感觉身后还有人朝这边挤来,沈惠惠赶紧一手扶着老爷爷,另一手反手将老爷爷的手也握住。
  一老一少在人群中互相扶持着前行。
  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单独走,都容易跌倒,但互相扶着彼此,却稳了许多。
  好不容易来到座位区,不论是老爷爷还是沈惠惠,都舒了一口气,老爷爷看了看四周,见只有沈惠惠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小朋友,你的家长呢,还没上来吗,要不先找个地方坐下,等大人上来?”
  沈惠惠因为身体先天不足的缘故,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小许多。
  都不用和别人比,光站在沈千恩旁边,两人就感觉差了好几岁。
  不过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当做小朋友,还是要家长陪同的那种。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是自己一个人坐车的。”
  “一个人?”老爷爷微微皱眉,显然十分不赞同,家长竟然让这么瘦弱的孩子一个人乘坐火车远行。
  暂且不说这人潮推搡,火车站里鱼龙混杂,骗子小偷甚至连拐卖的人都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是被坏人盯上怎么办?
  “那你有订座位吗,爷爷送你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老爷爷说着,深怕沈惠惠觉得他是坏人,先报出了自己的座位。
  让人意外的是,沈惠惠和老人家居然在同一车厢,座位也挨得很近。
  “这么巧,那敢情好,这一路就和爷爷坐一起,免得碰上坏人!”老爷爷高兴地说着,拉着沈惠惠朝他们的座位走去。
  原本沈惠惠还以为老爷爷只是说的客气话,然而直到坐下后才知道,老人家竟然不是一个人出行的,他们似乎是一个团队出差,老爷爷是团队中的核心领导人物,只是上车的时候,不小心被人群给冲散了。
  团队中一共六个人,买了六个座位,沈惠惠的位置正好夹杂在他们中间,都是自己人的缘故,于是沈惠惠的位置就被安排在了老爷爷的身边,一个靠窗的绝佳位置上。
  一路上确实如老爷爷所说,有他照拂,沈惠惠根本不用和其余的人接触,也彻底杜绝了碰上坏人的情况。
  火车车速较慢,到达目的地还有好几个小时,老爷爷将一些小孩爱吃爱喝的东西,摆在沈惠惠面前,确定她伸手就可以拿到后,便转过头和身边的人小声交谈起来。
  一开始沈惠惠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并没有留意老爷爷和其余的人在说些什么。
  但渐渐的,“肿瘤”、“手术”、“排异反应”等等专业的词汇传入耳中,沈惠惠虽然不是医生,但家里毕竟是买医药的,对这些词较为敏感,注意力不自觉就被老爷爷吸引。
  老爷爷和另外几个年轻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会用到专业术语,沈惠惠听得比较吃力。
  不过听的时间长了,沈惠惠逐渐听懂了一些。
  原来在座的几位,竟然都是医生。
  他们在讨论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案。
  从手术前期,到术后情况,病人身体恢复状态,聊着聊着,连中医的法子都用上了。
  沈惠惠家里是卖药材的,走的主要是中药市场,对中医有天然的好感。
  然而她所接触的医生中,大多数西医都很排斥中医,认为中医是封建迷信的谬论。
  原以为西医都是这样想的,没有想到来到九十年代,在这个时代的医生口中,反而能听到取百家所长,只要对病人有帮助,任何有增益作用的办法,都可以考虑尝试。
  沈惠惠听得津津有味,老爷爷喝口茶的工夫,见沈惠惠听得入迷,忍不住笑道:“小姑娘对医学感兴趣?”
  沈惠惠点了点头:“我爸……我以前认识的一个长辈,对医学感兴趣,不过他那个时代连饭差点吃不起,更别说学医了,他很向往当医生,从小会跟我说很多医生的故事。”
  老爷爷点了点头,眉眼间有些伤感:“前些年确实难熬,闹饥荒的闹饥荒,生病的生病,日子不好过。”
  沈惠惠原本只是感慨了一句,没想到倒引得老人家情绪低落了,她连忙安慰道:“不过这些年我们国家正在高速发展中,一年比一年好,九年义务教育在慢慢普及,再过几年,家家户户都能供孩子上学,有什么理想抱负都能实现,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呢。”
  “但愿那一天能快点到来啊。”老爷爷说着,越看沈惠惠越喜欢她,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理想抱负吗?”
  “我还没想好……”沈惠惠道。
  上一世沈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膝下就沈惠惠这么个女儿,自然希望沈惠惠能继承公司。
  沈惠惠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热衷的理想和职业,因此高考结束后,报的专业是工商管理类,方便将来管理公司,结果还没等上大学呢,就穿进书里了。
  这一世家里穷得叮当响,别说管理公司了,上个高中都艰难无比。
  她这趟出行,拿走了两千块钱,目前和绣芬的存款剩余一万八。
  一万八,在绣芬眼里是一笔巨款,但在沈惠惠眼中,是完全不够花的。
  沈惠惠还未成年,身体又不好,不亏钱养身治病就算了,根本没法赚钱。
  秀芬没上过学,没有文凭,只能做那种最底层最辛苦的工作,不仅耗时长,做的累,而且工资还很低,在福水村或许够用,一旦来到外面,她们没有房子,吃喝住行,样样都要花钱。
  更不用说沈惠惠还打算上学,学费书本费校服费……
  越想越觉得生活是一个无底洞。
  所以她目前倾向于以后学那种能赚钱的专业。
  不过具体的可以等上高中以后再慢慢考虑,现在还不急。
  这样想着,沈惠惠对老爷爷道:“等我能够成功考上高中,再慢慢想这些吧。”
  “考上高中?”老爷爷一愣,几乎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沈惠惠,“你今年十五岁了?”
  沈惠惠想到老爷爷刚刚那句“小朋友”,虽然不是她刻意装嫩,不过还是有些尴尬地道:“是的。”
  老爷爷闻言,仔细观察了一下沈惠惠,脸色顿时有些凝重。
  他是老医生了,一生阅人无数,一般人他大概看上一眼,就能估算出大致的年龄,尤其是儿童到青少年这个阶段,是最好判断的。
  眼前这个小姑娘,面色蜡黄,身躯瘦小,老爷爷估计她不到十二岁,还没上初中的年纪,所以叫沈惠惠“小朋友”。
  但结果现在沈惠惠却告诉他,她已经十五岁了!
  能让他看走眼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情况,远比表面上看过去要更糟糕。
  一个人活着,除了身躯的健康之外,精气神也格外的重要。
  沈惠惠的身体不好,乍一看双眼明亮有神,走路姿势挺拔,说话清晰有条理,这样的精气神,令她看起来,比真实的身体情况要稍微健康一些。
  但如此一来,也更加危险。
  这具身体底子非常差,完全靠着沈惠惠的精气神支撑着,一旦这口气泄了,怕是……
  这么年轻可爱的小姑娘,活生生的一个人,可能下一瞬就人死灯灭。
  想到这,老爷爷心一揪,顿时紧张起来:“你这次的目的地在哪儿,是去锦祥市吗?如果在锦祥市的话,可以经常来找爷爷,爷爷帮你调理一下身体,你放心,不会收取你任何费用,你这个情况,得调养好一阵才能恢复元气……”
  沈惠惠有些意外地看着老爷爷。
  这具身体,沈惠惠穿来的时候,原主已经没了,相当于她是在尸体上重生的,可见身体底子有多差。
  这么久以来,哪怕是绣芬都不知道,这具身体曾经死过一次,现在虽然活着,但随时很可能会再次早夭。
  只有眼前这位老爷爷看出了她最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