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死
庄子语: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刘安从不将南蛮子看在眼里,在北夷人驰骋一生的里,没有任何羁绊能困住他们,哪怕是女人,长辈,他们像风,无牵无挂,也无情。
但孟姜这个女人......刘安不得不承认,是特别的,那声悲切绝望沉痛的嘶吼,震的他头皮发麻,也像把钝刀在心头一道道凌迟。
这一刻,他只想逃,逃的远远的。
他垂眸,似笑非笑望向脸色铁青的谢元导道:“谢相,你们的新皇帝到了,还不开城门?”
这话乍一听,似是对谢元导说,但细细一品,他明明是说给元干荒听的。
城墙下气氛似一下凝固,连浑浑噩噩的孟姜都望向干荒,失神的瞳孔骤然一亮,已定的锅扣在头上,砸的元干荒慌了神,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正要转身破口大骂时,听见孟姜略疯癫的声音。
“新皇帝?好啊,现在新皇帝要你们偿命,你们偿命啊,偿命啊!”
她的声音大极了,怒极了,疯极了,夕阳下抱着血淋淋元干渊的她如一团火,怒气如席地拔起的飓风,挥舞着吞噬掉这里的一切,谢元导竟然心下一慌,打了冷颤。
元干荒随即大声道:“谢元导,朕要你死!”
谢元导脊背发凉,竟也顾不得丧子之痛,只当什么也听不到,狼狈地转身就要逃,却被刘安扯住了后衣领,像雄鹰展翅间拎着猎物,又被扯了回去。
一场政变结束,刘安扮演杀戮的主角也落幕,谁知孟姜不按常理出牌,上了诛杀逆臣的戏码,他的角色翻转成清君侧的主力。
而他向来瞧不上谢元导这些人的两面三刀,卖主求荣,茍安一时,但作为一军之将,又不得不与他们虚以逶迤,恩威并施,为己所用,不过他倒是乐意反捅一刀,借刀杀人。
他淡淡道:“谢相,你们汉人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不本王送谢相一程?”
北夷人的弯刀与汉人的长剑截然相反,长剑以刺为主,主要是刺向胸腔的重要内脏,只要未伤及内脏或有一线生机,但弯刀以削为主,目标是暴露在外的脖颈,削下去绝无生还的机会。
谢元导文人世家出身,手无缚鸡之力,虽试图从刘安的钳制中逃脱出来,但心有而力不足,身后的衣领打成几结,勒的脖颈面色发青,转眼间已出气多进气少。
他没有想到刘安竟真的想要他的命,或者说从他力排众议助元干荒登基,就压准了元干荒会杀了他!
刘安的弯刀以出鞘,锋利的刀刃映着他无波的眉眼,一寸一寸,最后一寸拔出时,一声淡淡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住手!”
她的声音很冷,如腊月的风,可她一身艳红色的凤装,却如昊天的阳,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如等待着众生的妥协,当今太后谢素蕊。
刘安笑笑松了手,谢元导跌落在地,匍匐在地捂着脖颈止不住地咳嗽,哪里还有一国之相的淡然仪态,太后谢素蕊扫都不扫谢元导一眼,甚至连胜者刘安都没放在眼中,刘安将弯刀收回鞘中,摸了摸鼻子。
她走到雉堞,睥睨着下方众人,冷冷道:“皇上还未登基,那便就是琅琊王,谢相为一国之相,岂是琅琊王说杀就杀的呢!”
元干荒闻言反气笑了,她这是在告诫?!
他啐了一口,道:“母后,本王可不是皇上那温和的拿捏性子......”
话未完,一支羽箭冲天而上,在元干荒的眼前化成一线,这一刻所有人神色大变,乱成一团护住太后谢素蕊,可羽箭轻轻掠过众人,擦过刘安的脸颊,直直射穿死里逃生的谢元导的胸口!
这一箭,护卫虽毫发无伤但已呆若木鸡,刘安的左脸渗出淡淡血丝,一箭贯穿谢元导左胸,而孟姜又射出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第二支箭,这一箭直奔刘安而来。
就在刘安已拔出弯刀准备相击时,可在身前一寸处失了力道,停住了。
沿着箭镞望去,竟是太后谢素蕊......徒手抓住了箭羽,将羽箭从中一折弃于地上,鞋履在其上撵了撵,她的神情孤傲的如巨峦,睥睨着不知死活的蝼蚁。
她淡淡道:“孟姑娘,你逾矩了。”
孟姜将手中的弓一掷,回道:“太后,敢问一句,谢相是大陈的宰相,还是北夷人的宰相?”
谢素蕊道:“有区别吗?”
孟姜讥讽回道:“自然,北夷人人得而诛之,自然该杀!也是,现在连朝廷都不是大陈的了,更何况是区区宰相!”
孟姜句句挑衅,谢素蕊恍若未闻,只将手擡起一挥,雉堞后悄然弓箭手瞬间搭箭对准孟姜,若万箭其发,绝无生还机会,但她料错了,对于孟姜而言,死她从未畏惧过!
谢素蕊再开口只一字:“杀!”
刘安那声“且慢”瞬间淹没在嗖嗖嗖羽箭与空气的摩擦声中,他怔愣的看着城下落下的密密麻麻的的羽箭雨,然后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人非铁壁,吹弹可破,更何况无眼的刀剑,没有人可以不死,除非......有人愿意为她而死!
一滴血滴在她的脸上,又一滴血滴在她的脸上,她上面的人一张口,血顺着唇角滑下来,他的声音已经弱极了,浅浅的,轻轻的。
他在说:“.....没.....事......了......”
这三个字,从她在街头捡到孟清那刻起就响在她的耳边,这三个字,终也成了孟姜此生难释无解的安慰,凄凄切切。
“阿兄!”
孟清的头垂下,搭在她的肩头,他再也没有笑着回答,却残忍着将背后数不清的羽箭暴露在她的眼前,宣告着他的死亡。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留下来,和着血,和着血,再和着血,仿佛泪流不尽,血也流不尽!
在死亡的那一霎那,孟清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孟姜,用元干渊的尸体护住了元干荒,两条命换了两条命。
城门没有开,夜幕却先一步降临。
元干荒一根根拔掉尸身上的羽箭,沾了血的羽箭被他狠狠地丢在一旁,直到拔完最后一支羽箭,眸光阴鸷如蛇般狠毒,再也寻不到半点倜傥不羁翩翩纨绔公子的影子。
“孟姜,起来吧,该报仇了。”
但孟姜没有起,甚至没有动,她觉得她痛的活不下去了,她想死,一起死,死在这里。
那个夜晚长得没有尽头,黑暗的没有边际,他又何尝不想死啊,可他死了,她死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还有谁为他们报仇?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破晓时分,元干荒叩响了那城门,是时局的妥协,亦是他复仇的新生。
十月的长安热闹极了,朝廷割了北疆四州,北夷退了兵,东都洛阳的屠城终究只有东都洛阳,长安依旧是繁花似锦的帝都。
十月的皇宫安静极了,短短三年间走马观花换了三个皇帝,宗武帝未立后无子嗣,其胞弟琅琊王承位称帝,不知这个新皇帝会不会更短命,毕竟太后正值壮年。
宗武帝下葬那日,竟飘飘扬扬下了一场雪,雪铺满了皇陵的官道,铺满了巍峨殿堂的屋脊,铺满了送葬人佝偻的肩头,满朝文武,世家宗族,无一不泣泪垂怜,哀帝命运多舛英年早逝,史官笔下更是记载着宗武帝不知否含冤而葬天降大雪。
但新帝元干荒没有相送,太后谢素蕊亦没有相送,这一页,随着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翻到了下一章。
折子戏,有人唱,一场又一场,孟姜彷如大梦初醒,世事早已换了天地。
眼前人龙袍在身,长身玉立,孟姜脱口而出喊道:“阿渊哥哥,是你吗?”她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是场梦,你是来......”
后面的话,再看清他的脸时,戛然而止--他不是元干渊,而是元干荒。
元干荒如负释重般的缓缓开口道:“你终于醒了,你不要逃避,我有几句话要说。”
元干荒与元干渊只有三四分相像,但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元干荒,竟给人一种一模一样的错觉,连语气都似七八分。
“先帝已经下葬,而我也登基了,孟清已派人送回汝南安葬,而你已经痴傻两个月了,孟钰将军接你的人也来了三波,我想如果你还不想面对,我就送你回去,可你却醒了,我很庆幸你醒了,我又担忧你醒后会离开......我,我想放你走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说,孟姜也懂。
元干荒将一封信放在她的手边后,似留恋、似决绝、似无奈地转身离去,之余最后一句:“不过你还是走吧。”
这条路注定不会是殊途,他不应该将她牵扯进来,她于先帝,她于他从来都不曾未辜负。
“不,我不走!你凭什么要我走!你算什么,算什么!”
元干荒蓦地顿住了跨门槛的脚步,他缓缓转身望去,孟姜在冬日的暖阳里流着泪,又冷又暖。
忽然他觉得,当初城外的黑暗的夜里有了光亮。
史记元初三年九月下旬,北夷入关直逼长安,宗武帝征调各诸侯,然诸侯隔岸观火,帝大怒暴毙于承乾宫,太后割北疆四州求和,扶帝胞弟琅琊王登基为帝,是为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