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倒霉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这话是王若之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好像倒霉两个字就是专门为他而生,要不然怎会元干荒守了三四日人都未醒,他来了不过一个时辰人就醒了!
王若之给孟姜诊了诊脉像,见其脉象平稳,才撩袍坐在一旁,垂眸斟酌片刻,才缓缓擡起头望向她,他指了指自己,问道:“孟姑娘,可还记得我?”
孟姜昏迷多日,似恍惚间入了梦魇,昏昏沉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一时竟也分不清是不是梦。
见她不语,王若之笑笑,也不在意,反正自己横竖都倒霉嘛,记不得就记不得,他再说一次就好了,于是他眨巴着无辜清澈的双眸,露出真挚纯真的笑容,笑道:“在下王若之,琅琊王,不,皇上的谋臣......”
他洋洋自得自诩倜傥的说完,孟姜却早已阖上双眸。
后面洋洋洒洒的夸夸其谈偃旗息鼓,王若之双手后撑住身体,眼神失神地盯着上方的二龙戏珠的壁画,叹气道:“其实我还有话要说,孟姑娘,若你还想留下来报仇,我可以帮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孟姜喑哑嘶哑闷闷的声音:“帮我?能帮我杀了她吗?”
王若之从袖中摸出半枚月牙形血红色暖玉佩,他用手指勾住玉佩的穗子转了转,道:“孟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待孟姜回答,他继续道:“先帝留给琅琊王的底牌。”
孟姜缓缓转过脸,失神地眸光定在来回转动的玉佩上,血红色暖玉佩如条沸腾的火焰上下翻飞,这是先帝留下的......底牌?
“孟姑娘,先帝外柔内刚,哪怕被太后折辱都会忍辱负重护住琅琊王,自然也料到有护不住的一日,所以先帝命我以琅琊王氏训练了一批杀手。”
孟姜的瞳孔骤然睁大。
王若之继续道:“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杀手,若是琅琊王没有回长安而是去了琅琊,他们这些杀手就是文能定国的良相,武可安邦的大将,以琅琊为始,攻回长安指日可待......”
“那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他不救自己?可他到底为什么宁愿死都不活下去啊!”
元干渊常说的是三年前是孟姜舍命护住了他,可是唯一一次逃命的机会他偏偏折回来,陪她一起拖在马车后,生死不顾,死活不论,他说她傻,可是现在呢,他所作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傻呢!
眼底的酸意再也止不住地涌出来,只觉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受尽酷刑的身体痛不欲生,可心里那填不满的窟窿呼呼的灌着冷风。
王若之也沉默了,因为他也无法回答,但是他却可以作出决定:“琅琊王不再是琅琊王,在刘安和太后的博弈中他阴错阳差成了皇上,如今依局势看来,比起他,孟姑娘更适合它。”
说完他起身将指尖的血红色暖玉佩放在孟姜的枕侧,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殿。
他立在外殿,听见殿内隐隐的传来低低的抽泣,没有放声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却偏偏令人又压抑又痛苦又绝望。
王若之出了承乾殿,寻遍承乾宫都为寻到元干荒的身影,他又忙出了承乾宫,沿着长安皇宫的中轴线寻去,好半响才最后在焚毁的桐宫大殿的台阶上找到了元干荒。
自先皇后离世,桐宫年久失修早已是废殿,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听闻还闹过鬼,三年前先帝登基曾重修桐宫,却被太后驳回搁置,后来遭了一场大火,大部分的宫殿都在这场大火里坍塌,只有白玉砌成的高高的台阶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元干荒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阶台阶,双手抱着头埋在双膝里,蜷缩地靠在台阶的石栏上,听见故意踩住枯枝的脚步声,他缓缓擡起头看清来人那张扬的笑脸时又窝进双膝间。
“皇上,你怎么跑到这儿了?”王若之说完全无仪态的坐在元干荒的身侧,揉搓着走得发颤的双腿,嘴也没闲着:“你好歹同我说一声啊,孟姑娘醒了想同你说一声儿,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他话还未了,元干荒猛地踉跄地站起来,脸上更是掩都掩饰不了的激动,可不过一瞬又颓丧的坐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知道了”。
王若之一怔,讶然道:“皇上.....你不去瞧瞧?”
元干荒沉默地摇摇头,又将头靠在台阶的石栏上。
王若之古怪的瞪着元干荒上下左右打量了七八个来回,随手揪了片从台阶石缝中冒出的野草的枯叶,架在唇间缓了缓,含糊道:“你说的对,那点缥缈虚无如浮萍的权力,放在你手里就是活靶子,没了就没了,用它换回孟姑娘一命,倒也不亏.....”
元干荒打断道:“先帝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王若之一顿,答道:“带来了,不过方才我给孟姑娘了......”
元干荒好似听到了幻觉,伸出的手又朝前靠了靠:“你给了谁?”
“......孟姑娘,哎哎哎啊,你去哪儿......你走这么快干什么.....我腿还疼呢,你等等我啊,等等我啊.....”
元干荒蓦地转身,对跟上来一瘸一拐的王若之吼道:“你不用跟来了,在那儿等死吧。”说完转身就跑。
那日元干荒守在重伤昏迷的孟姜身侧,王若之忽然告诉他元干渊曾为他秘密培养了众多杀手,以一枚血红色暖玉佩为令,托他在最合适的时机转交。
元干荒怔愣了半天,再三思考后决定还是先放在王若之那里,毕竟那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能护天下大陈子民的底牌了。
可孟姜一日日未醒,甚至不知她还能不能醒,元干荒的心整日浮浮沉沉,如跌落浩瀚汪洋里的一叶浮舟,所以他又想起了那些杀手,就让王若之带进宫交给他,结果一眨眼竟交给了孟姜。
承乾殿大开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孟姜不见了。
正月初七,长安城里发生了件骇人的刺杀案,六七名杀手趁谢家家宴刺杀谢元朗,失手后被拖至午门凌迟至死。
正月初八,琅琊王氏嫡长孙王若之回府途中被劫,下落不明。
正月初九,谢元朗之子谢斐暴毙于乱世,谢元朗辍朝三日,文武百官皆登门吊唁。
正月初十,琅琊王氏嫡长孙王若之重伤昏迷归,相传为北夷人所为。
传言重重伤昏迷的王若之,此时在床上悠闲的磕着松子,侍女们柔情娴静地捏肩捶腿,时不时琼浆喂到嘴边,好不娴雅舒适赛活神仙。
元干荒解了裘衣丢在王若之的肩头,脸色黝黑的比身上的玄色锦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眸光愤怒交加如卷起惊涛骇浪:“是不是她?”
王若之往后缩了缩脖颈。
做贼心虚是何模样,王若之演绎的真可谓淋漓尽致,元干荒胸腔内的热焰越燃越高,直至最后一丝理智消失殆尽,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若之差点将自己团成个球,滚出元干荒的视线,滚的越远越安全。
王若之越是沉默,答案越是呼之欲出,元干荒都不敢这么折辱孟姜,王若之竟敢堂而皇之地将孟姜当做杀人的刀,随即元干荒擡腿狠狠踹向王若之的心口,踹的王若之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她在哪儿?她现在在哪儿?”
王若之趴在地上捂着心口,挣扎着四五次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晃了几步,而他神色平静如同天光水影,淡淡道:“孟姑娘又受了点伤.....”他还未说完,双手拦住打来的一拳。
王若之急急道:“皇上,你冷静点听我说,是,计划是我定的,谢斐是我选的,但是杀不杀是孟姑娘自己的选择,皇上为何改了主意想要那血红色暖玉佩?难道不是想与孟姑娘分道扬镳,一人为先帝复仇吗?连皇上都将性命江山弃之不顾,为什么孟姑娘不能这样选择!”
元干荒向后踉跄两步,眸子错愕不定惊恐万分,蓦地转身冲出了房间。
是啊,她从来都是很执拗的人,所有的执拗似都为了一人,为那人赴死,为那人茍活,为那人粉身碎骨生死不论,她从来都.....不属于他。
复仇不是为了他,放弃复仇更不会为了他,都是她的选择,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可他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份该死的心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长安告急从北夷骑兵刀光剑影里死里逃生的情谊,是长安城外家破人亡两人茍活于暗夜的搀扶,还是复仇路上棋差一着被太后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悔意,或者还是心慕一生一死她与先帝无关利益只关情深的患难相依生死与共?
心扑通扑通一声重过一声,喘息呼吸呼吸一声连着一声,心底那深深浅浅断断续续的情终化成了可言不可说的秘密,却只能埋葬在新春这个瞧不见前路的暖阳的冬日里。
可他孤寂地望向前方,那里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正月十五这日,也是上元节,皇宫内外张灯结彩,各式各样红彤彤的花灯挂满了各宫殿,蜿蜒的游廊和长亭亮如白昼,圆盘似的月亮高悬在夜空与之呼应,地上时不时哪里飘来浅浅淡淡的嬉闹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干荒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走到了城墙脚下,他举头望去,曾经那里只有盏越飘越远越飘越淡飘远消失的孔明灯,今夜城门楼上悬着两排薄如蝉翼烛光透纱的红灯笼随风摇曳,不会远,不会淡,更不会消失。
登上城楼,却怔在满天映红似梦似幻似真似假的红灯笼的烛光里,只因他,见到了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