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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梦中得剑
  
  “明日午未之交,相爷用膳完毕,会有片刻空闲,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
  
  昆岗院中,一名身穿深绿袍衫的相府官员昂首挺胸,看着低头躬身的苏望廷,负手笑道:“苏老弟,你可别嫌短。相爷公务繁忙,你我都是清楚的。光是这用膳的半个时辰,就要接见几位进京述职的刺史。”
  
  在普济寺与王元宝会面的次日,原本迟迟不得拜见的陆相,当即便有了消息。前来通知消息之人,当年与苏望廷一样,同在陆相门下办事。不过看对方这身绿袍,如今看来已是六品官员,不敢说飞黄腾达,但与苏望廷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此番得柴兄相助,小弟没齿难忘,区区薄礼,还请笑纳。”苏望廷将一个锦囊塞进对方手中,连连叉手作礼。
  
  柴通事掂量着锦囊,从开口缝隙看到鱼鳞般的黄金色泽,眉头舒展,笑意显露,但迅速归于平常。
  
  “苏老弟生计不易,我就多提点你两句吧。”柴通事收起锦囊,轻咳两声后说道:“相爷一贯不喜欢琐碎言辞,你只有片刻功夫,就不要在恭维问好上浪费口舌了。送礼也不要送大件摆设,相爷平日里也没空去看的。”
  
  “小弟知晓了。”苏望廷心下暗笑,自己在西域经商多年,反倒让这位柴通事小瞧自己了。
  
  “好了,公务在身,我也不能久留,苏老弟你明日早些来到相府门前报备,名字已经在访客簿册上了。”柴通事一副使唤下人的模样摆了摆手,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
  
  等这位柴通事出门远去,程三五从一旁走来,语气略带不悦:“这家伙就知道拿鼻孔瞧人,也只有老苏你才忍得住。”
  
  苏望廷直起身板,轻叹道:“求人帮忙,自然要低声下气。其实柴通事也不容易,虽然做到六品官,但我方才见他鞋靴老旧,想来在长安这地方,也攒不下太多钱财。”
  
  长青此时也来到一旁,不禁质疑:“我们昨天刚见了王元宝,陆相今天就派人召见。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你怀疑那位陆相爷一直派人监视我们?”程三五赶紧踮起脚左右遥望,似乎在找隔壁院落是否有人探头窥视。
  
  “反正来到长安之后,我一直隐约感觉到有他人目光,只是无法确定对方身份位置。”长青皱眉道。
  
  苏望廷却不觉得意外:“我们落脚王氏客邸并非秘密,而且在表面上,我不是受陆相召见,而是我求人送礼,想要登门拜访。”
  
  “一堆破讲究。”程三五骂骂咧咧,转身到后厨去了。
  
  看着程三五远去背影,苏望廷低声言道:“长青,如果陆相爷派人监视昆岗院,那说明他清楚你的存在。”
  
  长青脸色一沉:“他既然知道,却不敢明言,可见心虚!”
  
  苏望廷默然不语,尽管已经多年不在陆相身边办事,但他自认对这位老长官还是有几分了解。
  
  陆相不是痴男怨女,断然不会因为一时欢爱而舍下事业前程。当年苏望廷负责购置产业时,陆相没有多言需要安顿的那对母子是何身份来历,他只是偶然瞥见过那姿容秀丽的女子,想来是不便表露身份,否则会妨碍陆相未来仕途。
  
  “长青你有打算与陆相爷相认么?”苏望廷思量再三后问道。
  
  长青张了张嘴,本想一口回绝,可他内心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冲到那人面前时,要以何种姿态厉声质问对方,甚至恨不得将他拽到母亲墓前跪下认错。
  
  然而此刻被苏望廷这么一句问话,长青才感觉自己生出莫名不安,望而却步。
  
  “听我一句劝。”苏望廷上前拍了拍长青肩膀:“除非陆相爷有召,你不要主动去见。昔年既无恩养、亦无名分,如今互不相见,反倒彼此相安。”
  
  长青默默点头,这种道理他不是不明白。
  
  “你们聊啥呢?”此时程三五回转,手中抓着一张胡饼,嚼得津津有味。
  
  苏望廷毫无扞格地转变话题:“等我明日拜见了陆相爷,如果没有其他事,就准备动身去华州。”
  
  程三五两眼一亮:“老苏你这是要回老家了?
  “其实早该回了。”苏望廷笑着问:“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我当然要去!”程三五一拍大腿,瞪着眼说:“当年你吹自家婆娘会做山煮羊,说得天花乱坠,把我馋得口水直流,然后就使唤我去跟‘胡芦飞龙’拼命,这事我可记着呢!等到了你家,不吃够本我可不会走!”
  
  “胡芦飞龙?”长青听得不明所以。
  
  “姑墨州西边有一条胡芦河,那一带水草丰茂,适合放牧。”苏望廷解释说:“但那里曾有一伙乱兵出没,来去如风,自称‘胡芦飞龙’,时常劫掠往来商队。那时候宝昌社生意刚有起色,正要打出名声,所以我就让老程出马了。”
  
  程三五哼哼唧唧,像是小孩子耍性子:“什么狗屁飞龙,就是仗着马快弓强。我趁着他们饮马休息的功夫,直接冲杀过去,他们的老大还没爬上马背,就被我一记投矛射爆脑袋!”
  
  “不愧是你。”长青发笑,分不清是称赞还是讥讽。
  
  “你要一起来吗?”苏望廷问道:“华州虽不比长安繁华,但我家祖宅也算宽敞,而且位于乡间,胜在清静。”
  
  长青转念一想,答道:“如此也好,西岳太华就在华州,也是名山福地,我顺便去寻访一番仙迹。”
  
  ……
  
  商定完日后安排,天色渐暗,三人各有区处。程三五练了一通拳脚刀法,然后吹着哨去后院喂马;苏望廷撰写文书、默记言辞,准备明日拜会陆相;长青则回到自己房中,取出那份拓印,坐在岸边苦思冥想,写写画画。
  
  安屈提刻在方尖石柱上异域文字,虽说至今仍未能完全解读,但长青已经钻研出几分玄妙。
  
  不论是道门的设治建狱、六丁六甲之法,还是佛门的曼荼罗坛城法、天王力士胁持,这类结界无不是法度严谨、仪轨完备。
  
  而在长安这段日子,虽然尚未走遍各处,但此地道路平直、里坊重重,让长青生出别样感悟,或许前朝修造帝京之时,也是暗含布置结界的用意。
  
  但安屈提在天池利用龙气布置的大结界却不是这种理路。这大结界固然是能够限制术者勾连天地之气,但反过来,以内发为宗的法术却完全不受妨碍。
  
  若将佛道高明结界比喻成次第有序、规整分明的宫城府衙,外人要么无法进入结界,要么身处结界之中如陷牢狱,处处受制。那安屈提就是展开一张大网,众人入内并不受限,但法术运用引起的气机变化会受大网疏滤。
  
  而安屈提要控制的,只是“网眼”的疏密大小,于结界一途可谓事半功倍,也难怪他能够展开笼罩西域大片地域的结界。
  
  领悟这一点的长青,震惊于安屈提的才智学识,而他自己也因此大受启发、拓展眼界,并且开始着手于如何重现出这么一张“大网”。
  
  光是对着一堆文字符图可不成,眼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另外两人也各自回房歇息,长青稍宽衣带,盘坐榻上,澡身虚心,随后吐纳调息、凝神存想。
  
  道门修持以神气为本,视此身为神气之窟宅,正所谓——“若欲存身,先安神气,气为神母,神为气子,神气若俱,长生不死”。
  
  无论是有志仙道长生,还是追求法术之能,神气运用都是不可忽视的。
  
  放眼中土,炼气一门古已有之,为道门修炼根基,即便是武学中的吐纳功夫亦不离其宗。而存神之学则稍晚出现,几经演变迭代,以南朝上清一脉为集大成者。
  
  倒不如说,道门之中,本就以上清一脉最讲究“修炼”。由于中原板荡、朝野混乱,许多世代簪缨之士捐弃尘俗,陆续投身上清一脉,这使得道门修炼之学得到极大完善。
  
  加之上清一脉向来以自我修持、致力仙道为重,不涉汉末以来道门聚众举事,作风清高卓绝,反倒颇受帝王家推崇,足可被视为道门中的贵族。而南朝陆天师总括道经,上清洞真诸经位列三洞之首,也正式确立上清一脉在道门中的地位。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上清宗师王远知为太祖密传符命,上清一脉从而被本朝视为道门首宗,王公贵戚入道授箓,也往往是由上清高道主持,足见尊崇。
  
  不过严格来说,长青自己所得道法传承,并非上清一脉,而是师父达观真人在嵩岳获得前人所遗的《阴符天机论》,另外还有兵家阴阳之学。
  
  因此长青的修炼之法与寻常道人略有差别,炼气吐纳尚且相近,但在存想一途上,重点并不在于“存我之神、想我之身”,而是要在识海之中存想神将天兵、列成军阵。
  
  所以在天池神宫那一战,结界被动摇瓦解后,长青立刻就能与都护府兵士结阵,呼召神将,一举压服安屈提招来的磐岩巨像和骷髅兵马,也能让寻常兵士发挥出远超平常的实力。
  
  相比起存想内视、返照己身,长青的存想功夫更偏向于“构造”,尤其精通于在识海中推演法术。这也是为何长青的法术成就远高于同龄人,甚至许多道门前辈也不如他。
  
  这除了是天赋资质远胜常人,达观真人所传的《抱一演道章》也发挥了极大用处。
  
  长青心神遁入虚静之境,诸多驳杂余念不复得见,正当他在空洞识海中缓缓推演结界构成时,一阵泠然箫声无端传入。
  
  凝神入静之际,最忌讳外邪来犯,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连带着气脉错乱。不过长青早有防备,识海之中浮现一尊金甲神将,手执长刀,顶天立地,煌煌威灵,破邪消魔之力恢弘廓开,霎时霞彩焕烂、大雷剧震。
  
  然而识海之中如此震动,却依旧无法压过泠然箫声,一道贯月流虹刺破虚空,于识海中结化成一名玉女,朱衣青裳,头束云髻、余发垂腰,手中宝剑熠熠生辉。
  
  就见这名持剑玉女凌虚迈步,那泠然箫声转虚为实,化作虹彩长桥,在识海之中铺展蜿蜒。
  
  长青惊疑不定,念头一动,金甲神将抡动长刀,识海之中雷奔电掣,誓要摧灭外来之人。
  
  就见那持剑玉女青丝飞扬,手中宝剑轻轻一扫,万千剑光激射而出,宛如夜空天穹乍然倾颓,寰宇万星一时齐落,让人生出天崩地坼的大震撼。
  
  金甲神将被剑光彻底淹没,雷火无用、兵锋销尽,长青只觉得无数剑招路数以绝伦之势,转眼间充塞识海,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自己只能全盘接下。
  
  ……
  
  正当长青在识海中听见那泠然箫声时,光着上半身睡在榻上的程三五猛然睁开双眼,顾不得穿好衣服,一把抄上手边百炼神刀,推门飞身跃出。
  
  此时昆岗院中一片安静祥和,没有半点异样声响,更无任何丝竹乐声传来,唯有天上一轮银盘,洒下如水月华。
  
  而程三五眉头紧皱,手按刀柄,作蓄势待发之状,环视院内各处,偶尔抬眼望向夜空月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无从捉摸。
  
  带着质疑眼神,程三五来到长青屋外,却没有敲门惊扰,而是放轻脚步来回逡巡,宛如中军帅帐之外的值守卫士。
  
  时光流逝,月华经天,当四更天的梆子声传来,长青才终于从虚静之境中脱出。
  
  当长青吐出一口浊气,程三五似有察觉,身形如电返回屋中,门窗合拢如常。
  
  就见长青浑身冒出薄汗,他匆忙出门走到院中,脸上还带着震惊表情望向天空,四处乱瞧,仿佛要寻找某人一般。
  
  然而静谧深夜并无异样,长青神色惊疑不定,低头抬手,本能并成剑指,沿着方才所得剑术招路信手虚划,身形随即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衣袂飘扬,演成一套精妙剑术。
  
  当长青站定之后,默然感受着筋骨中流转的气息劲力,心中尽是不可思议。当他想要询问别人方才是否察觉异状时,却听见程三五房中传来阵阵鼾声。长青左思右想,还是停下敲门动作,带着困惑与震惊回到自己房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