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3章殇圆
  宋氏绸缎庄被查封,起因却不仅仅是宋凯峰杀了人。
  宋启昌登上列车伊始就显得忧心忡忡,之所以大年初一急着奔赴上海显然不是筹备分号开业这么简单,受战乱影响宋氏家族的产业早已江河日下债台高筑,黄河以北的生意几乎断了,未收缴的货款根本无法追回,南方市场也因英美日等列强的争夺没了立足之地,向来谨小慎微的宋启昌为了扭转败局选择铤而走险,与苏联人做起走私生意。时下的国民政府为达其政治目的与苏联的关系十分紧张,因此这单生意风险巨大且决定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宋启昌下了火车匆匆赶往位于黄浦区的分号,路上几辆警车呼啸而过吓得他急忙埋头躲闪。到了地方,分号经理钱永胜一把拉起宋启昌进去,然后紧锁店门,宋启昌顿觉情况不妙。
  悲催。上海分号走私发往苏联的货船在港口被海关查获,由于事关苏联方面,已交由军方处理,估计很快就会来抓人,店里的伙计们听说消息后都吓跑了,只剩下钱永胜看店,扼腕慨叹不该让老板今日赶来上海。
  宋启昌听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默念着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让钱永胜赶快给苏州老家发电报,告知涂宝茹立即将老店关门歇业,把账面上的钱全部取走,然后带着孩子们去乡下老家暂避,忽然传来砸门声,惊得宋启昌瘫软在钱永胜怀里。
  “钱经理,是我,升仔。”
  宋启昌长出了口气,升仔是店里的小伙计,钱永胜打开门,升仔看见宋启昌惊诧不已。
  “老板,你怎么来了?”
  “老钱都告诉我了,看来人还是讲感情的。”
  钱永胜和升仔是宋启昌从苏州老店带来上海的。
  升仔的表情很纠结,望着老板又瞧瞧钱经理。
  “出什么事了,快说呀。”钱永胜急问道。
  升仔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说:“下午伙计们得知了消息都跑掉了,我拦也拦不住,这时邮递员进门说有老板您的加急电报,是从苏州老家发来的。”
  宋启昌一脸错愕,午后刚从苏州启程就收到加急电报定是出了要紧事,打开观瞧,上面寥寥几个字:凯峰杀人被追捕,速归。
  宋启昌眼前一团漆黑,钱永胜和升仔急忙扶住他。“老板。。。”
  “大少爷他。。。”钱永胜接过电报望着。
  “现在怎么办,回店里的路上听见警笛声大作,不会是。。。”升仔焦急地说。
  “应该不会这么快。”钱永胜折起电报揣进兜里。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刹车声,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
  升仔扒在门缝上向外望着:“来了好多当兵的,都拿着枪!”
  宋启昌一把拽起钱永胜的胳膊:“老钱,你快带着升仔从后门走,想办法告知夫人上海的情况。”
  “你怎么办?”
  “来不及了,快走!”宋启昌推着两个人向后面,“家人就拜托你们了。”
  钱永胜和升仔无奈慌忙而逃。
  大门猛地被推开,一队官兵冲进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柜台后面的宋启昌戴着花镜拨打着算盘,抬头望向众人神情淡定,柜台下面的一只脚将一块地砖挪回原位,轻轻踩了踩。
  宋紫嫣回到家发现宋家大院已被重重包围,她跨进院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封断绝书悄悄塞给母亲,涂宝茹从女儿的表情读懂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宋启昌因犯走私罪被关进上海警察局看守所等待审判。宋凯峰杀人潜逃被全城通缉。苏州宋氏绸缎庄老店和上海分号均被查封,宋家在钱庄和银行里的全部资产被冻结。讨债人堵住院门口要债,宋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好消息传来,姑且还称得上好消息的话,宋凯峰的那封断绝书起到了作用,有客商证明宋凯峰与宋启昌的矛盾早已激化,大年初一拜年时就未看见宋凯峰的身影,因此他的犯罪行为与宋家撇开了关系,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日本领事馆和涩谷平介不想将事情闹大,虽然在田川中佐的尸体下面发现了那封密信,但宋凯峰仍然在逃,万一军方机密被泄露出去会造成恶劣影响,因此日方继续要求追捕宋凯峰的同时隐瞒了田川的真实身份,说他是日本商人前来与涩谷平介协商生意事宜,不料却被宋凯峰残忍杀害,领事馆向苏州国民政府发出强烈抗议,要求尽快将杀人逃犯缉拿归案,并提出巨额经济赔偿。宋凯峰杀人被通缉也影响到了宋启昌,与苏联人走私做生意本就是重罪,加之日本驻上海总领馆的施压,宋启昌自知刑期一定短不了,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
  涂宝茹毫不犹豫地将宋家大院低价卖掉,加上多年的积蓄总共凑了二十根金条,十根作为田川被杀害的经济赔偿,另外十根交给了钱永胜。
  钱永胜和升仔侥幸从上海分号逃脱,二人分工明确,升仔面生留在上海打探宋启昌被捕后的消息,钱永胜连夜赶回苏州向夫人告知上海的状况,尽快筹钱打点,争取减轻宋启昌的刑罚。
  正月十五的傍晚,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亮起盏盏花灯,分外璀璨,远处的寒山寺传来阵阵幽婉钟鸣。
  涂宝茹带着儿女搬到城南贫民区的一间小院,条件与过往虽天壤之别,但紫嫣和铭瀚都很懂事,帮母亲收拾着从老宅搬来的东西。
  涂宝茹与佣人和绣娘们依依惜别,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宋家已干了大半辈子,是看着凯峰、紫嫣和铭瀚长大的,涂宝茹没钱分给大家,只得将珍藏的刺绣和绘画作品当做遣散费,绣娘们不肯收知道这些是夫人的命根子,涂宝茹一一将它们放进大伙的行李中。管家抹着眼泪说等老爷出狱,凯峰无恙后再回来伺候全家,涂宝茹强忍泪水挥手相别。
  “姐,咱们走的太急,阿爸书房里的好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搬呢?”宋铭瀚可怜巴巴地望着姐姐,“我们现在回家拿吧。”
  “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宋紫嫣整理着物品,脑海中回忆着离开宋家大院时眼睁睁望着父亲书房里的东西散乱在院中,古籍善本在铁桶里焚烧的一幕,新房主显然是想以此证明与宋家的区隔。
  “姐,咱们家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紫嫣听了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记得阿爸常说的一句话吗,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宋紫嫣说完拿起一只相框递给铭瀚,这是她从书房里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宋铭瀚望着一家五口的合影泪水打转,他相信父亲和姐姐的话,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为了不引起怀疑,除了留给紫嫣阅读的几本名着,宋凯峰的所有东西都没搬来,但大哥的音容笑貌却已深深刻在姐弟俩的心底,宋铭瀚忍不住问起宋凯峰的下落,紫嫣朝他摇摇头。
  晚餐很丰盛,是涂宝茹亲手做的,纵使再难,也要过个像样的上元节。虽比不上以往,但有姐弟俩最爱吃的桂花馅汤圆,三口人吃着汤圆,听见窗外的爆竹声,默默无言。
  “妈,今天是元宵节,团圆的日子,我们全家碰个杯吧。”宋紫嫣端起酒杯,旁边放着两只盛满酒的杯子。
  涂宝茹有些意外,一整天她都强忍着情绪不想影响到两个孩子,此刻望见笑容挂在紫嫣脸上,她却再也忍不住淌下一行泪水。
  宋铭瀚怀里捧着相框也举起杯子,说道:“对,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涂宝茹抹去泪水,端起杯:“嗯,父亲和兄长虽然不在身边,但他们一定会感受到你们的思念的。”
  “是我们。”宋铭瀚纠正道。
  “对,我们。”
  “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等他们回来,一家人团圆。”宋紫嫣坚定地说。
  母女三人碰杯,又碰了下另两只杯子,仰首喝下。
  院外传来敲门声,温馨的小团圆被打破,涂宝茹让两个孩子留在屋里,她去开门,紫嫣和铭瀚扒在窗口望向外面。
  来人是钱永胜,涂宝茹惊喜交加,连忙把他请到院中,钱永胜哭诉着整个经过。
  大年初一那天,老板宋启昌刚到上海就被军警逮捕了,钱永胜想尽办法解救却因触及军方亦是徒劳,这些天他几经疏通打点才联系上上海警察局行动科的某位副科长,对方开出五根金条的价格答应想办法减轻宋启昌的罪刑,钱永胜这才立刻连夜赶回苏州找到涂宝茹。
  没错,钱永胜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几年前,钱永胜因生意失败向宋启昌求助,宋启昌可怜同乡就把他留在店里负责记账,不成想贪婪的钱永胜见到大笔钱财动了歹心,起先的小拿小占已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开始觊觎整个宋氏家族的产业,直到宋启昌准备开设上海分号,冒险与苏联人做生意,钱永胜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钱永胜暗地勾结上海警局内部人士向其告密,如能破获与苏联人走私生意的重案,对方定能晋升嘉奖,钱永胜则把分号账面上的全部钱款占为己有。经过缜密策划,钱永胜急促宋启昌大年初一这天赶往上海落入陷阱,遂透露消息给店员四散而逃,不料险些被一片忠心的升仔搅了局,幸好因宋凯峰在苏州杀人发来加急电报,钱永胜打发升仔去电报大楼。
  钱永胜大年初二就返回了苏州,却未急于去见涂宝茹,而是袖手旁观目睹宋氏绸缎庄老店被查封,宋家大院被卖出后才一脸风尘地找到涂宝茹,并且已摸清涂夫人手里还剩下十根金条。
  涂宝茹接过那封电报一脸茫然,问:“老爷还不知道凯峰出了事?”
  钱永胜感伤颔首,回道:“收到电报的时候,老板已经被捕了。”
  “什么,他。。。在里面还好吗,有没有受苦?”
  “我托关系探视过了,老板他。。。挺好的,最担心的还是家里人,怪我自作主张,隐瞒了凯峰的事。”钱永胜自责道。
  “你做得对,不能让他知道,以免受到牵连。”
  “可。。。”钱永胜欲言又止。
  “怎么,你快说。”
  “老板犯得是重罪,恐怕。。。”
  “。。。有什么办法疏通吗,你刚才提到的关系?”
  “唉,我那点钱只够打点小鬼,若想减轻刑罚必须疏通上面的关系。”
  “需要多少钱?”涂宝茹表情急切。
  “越多越好。”
  “你等下,要不,还是进屋说吧。”
  “不了,眼下的状况。。。以免节外生枝。”
  涂宝茹明白了转身回去,顷刻走出来,身旁跟着宋紫嫣,钱永胜有些意外。
  “紫嫣?”
  宋紫嫣捧上一碗汤圆,冒着热气。
  “钱叔叔,喝碗圆子汤,暖暖身子吧。”
  “呦,谢谢,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
  钱永胜接过碗喝着,宋紫嫣瞟见钱永胜呢子大衣里面西装马甲口袋露出的金色怀表链,一眼认出是父亲宋启昌的,她却没有声张。
  钱永胜喝完接过涂宝茹递来的十根金条,说了句定付犬马之劳救老板早日出狱的客套话,并叮嘱涂宝茹近期不要去上海探望宋启昌,这也是老板的意思,况且宋凯峰还闯下祸端,涂宝茹点头答应,钱永胜转身告辞,被宋紫嫣突然叫住。
  “等等钱叔叔,为了将来方便解释,您签个字据吧。”宋紫嫣忽闪着睫毛望向钱永胜。
  钱永胜顿时愤然,回道:“夫人,这什么意思,我做这些无异于刀尖上舔血,你们还怀疑我不成?算了,权当我为宋家的一片赤胆忠心是驴肝肺吧。”说完把装金条的锦囊塞回到涂宝茹手上。
  “钱经理,千万别介意,是紫嫣不懂事,我知道你是为了启昌和我们全家好。”涂宝茹推脱着。
  “这些天我在上海冒着被抓捕的危险。。。都是为了报恩,你们却。。。”
  “钱叔叔,你误会了,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
  “我是担心大哥的事牵连到你,有了这张字据就证明你只是拿钱替父亲做事,与兄长无关。”
  钱永胜听完竟无言反驳,心想拿到钱才是真的,管他什么字据,因此装出百般不情愿的样子签了字,转身出门。
  回到房间,宋紫嫣提起父亲的那块怀表,涂宝茹听后不愿相信钱永胜会欺骗他们,那十根金条是救宋启昌的全部希望。
  希望彻底破灭发生在一个月后,是从升仔口中证实的,升仔在上海被人追杀,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回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