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22章颠沛
  宋紫嫣从噩梦中惊醒,来到收容所后她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苏州老家的小院被飞机轰炸,梦见任陵生还在上海街头四处找寻她,梦见宋凯峰浴血奋战牺牲在战场上,紫嫣觉得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必须做些什么,得知公共租界内的收容所组织难民开展战区服务和生产自救,自发组建了运输队、工程队、缝纫队、救护队和洗涤队等,为战区和伤兵提供帮助及服务,宋紫嫣第一时间报了名。
  每天上午是更新前线牺牲将士名单的时间,随着战事进展国军伤亡数目急剧增加,开战前几日的牺牲者名单已被覆盖在下面,而且为了容纳更多逝者信息,名单上只保留姓名及所属部队等简要介绍,一部分死者遗体被抬到后方由家属认领,有的还躺在前线已被日军占领的阵地上,一支由难民组成的担架敢死队趁着夜色爬到阵地将战士遗体运回来,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孩子已牺牲在战场,找到自己或别人家孩子的尸骨并抬回后方是这群人唯一的念想,而他们中的许多也葬送在小鬼子的枪口之下。
  宋紫嫣从人群中挤出,她希冀每天都不会在名单上看见熟悉的名字,来到另一侧的寻人启事墙前,与旁边哭声一片的氛围相比,围住宋紫嫣的一张张面庞上除了焦急还带着一丝希望,人丢了起码尚有生的可能,宋紫嫣负责帮助不识字的难民撰写寻人启事,两名志愿者组织大家排好队,内容尽量言简意赅,讲清寻找对象最显着的外貌特征,如果有照片和画像自然最好,抬眼望去蜿蜒曲折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坐在宋紫嫣对面,手里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
  “你好,大伯,您要找的人是谁?”宋紫嫣将笔尖蘸了蘸墨水问道。
  “我儿子,叫陈保家,十八岁,不,他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八,已经十九岁了。”
  宋紫嫣听了眉宇微皱了下,七月初八正是她和任陵生来到上海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历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的日子。
  “他。。。你们是在哪走失的?”
  老者闻言眼圈顿时湿润了,抬起手背抹了下眼眶回道:“俺是苏北人,早年间老家受灾逃难到上海,就住在闸北贫民区的那一片窝棚,轰炸那天我正蹬着三轮车在码头附近运货,瞧见鬼子飞机赶紧往家跑,可还是。。。”老人的声音哽咽着,“听逃出来的乡邻说,我家老二,就是保家,为了圈里的一头快下崽的母猪返了回去,就再也没出来。”
  宋紫嫣在纸上记录着,类似的经历她已听了许多,一旁的篓子里堆了厚厚一摞写好的寻人启事。
  “好,您别急,我都记下了,很快就会贴在墙上,有你儿子的照片吗?”
  老者摇摇头,回道:“除了三轮车什么都没了,老伴的遗体是前天火化的。”
  宋紫嫣这才注意到老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坛子,老者张开手把报纸递在宋紫嫣面前,说:“这是我大儿子,他是国民革命军的排长,誓师大会时刊在报纸上的照片。”关节粗大的手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小脑袋说。
  宋紫嫣接过来端详着,报纸残留部分的标题写着“第九集团军独立旅加强连”等文字,紫嫣顿时一惊,心想这不是大哥所在的部队吗,在苏州老家从接到大哥的最后一封信中得知,宋凯峰已晋升为副连长,想不到此刻会在老者随身携带的报纸上见到,宋紫嫣迅速扫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不大的版面足有几百名官兵头像,可她却一眼看见了宋凯峰,泪水顿时沁满眼眶。
  “怎么了姑娘?”老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可这是。。。”
  “唉,老大和老幺长得很像,相差三岁,保家的脸比他哥稍长些,嘴角有颗痣,我是想。。。你们这有没有会画画的,帮我画张像,没准就能找到我儿子了。”
  宋紫嫣咬了咬嘴唇回道:“我帮您画。”
  “你。。。”老者再次打量着这位漂亮善良的姑娘,“太谢谢你了姑娘,无论是死是活,只要能找到老幺,将来见了老伴,她也不会责怪我了。”
  宋紫嫣望着老者佝偻的背影,将报纸夹在寻人启事里揣进口袋,用笑容迎接下一位求助者。
  老人的大儿子名叫陈卫国,是独立旅加强连二排排长,第二天当老人在寻人启事墙上看见小儿子栩栩如生画像的那一刻,陈卫国用胸膛堵在了迫击炮口前。
  除了帮难民写寻人启事和画像工作,宋紫嫣还参加了缝纫队和洗涤队,这是她在老家经常干的活。
  上海有两条大河,一条黄浦江,一条苏州河。如果叫黄浦江为上海的母亲河,那从辈分上讲,苏州河就该称作“外婆河”。
  苏州河原来的名字叫吴淞江,一八四三年上海开埠后,外国人认为这条大河能通往闻名于世的中国丝织业中心和都会苏州城,就将其称为“苏州河”,并在地图上作出标识,从此这一称谓便流行开来,苏州河便成了吴淞江在上海境内的别称,一直沿用至今。
  吴淞江曾是上海历史上的第一大江,后来河道经常淤塞。明代初期,户部尚书夏原吉主持治水,另开一条大河上接黄浦,下通长江大海,自此,汇合江浙多条河流的黄浦江东下,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吴淞江反而转为黄浦江的一大支流。
  与湍急汹涌的黄浦江相比,苏州河是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亦是两岸居民赖以为生的母亲河,战争爆发以来,流经公共租界的河段经常被染成红色,是母亲泪水的颜色。
  宋紫嫣用木棒捶打着浸满血渍的军装,这样的衣服紫嫣一下午要洗几十件,污浊的血水淌进河水中缓缓流下,将她的思绪带回到童年时光。
  那是宋紫嫣第一次跟母亲来到河边洗衣服,与一般大户人家的阔太太不同,涂宝茹操持着整个宋家大院运转的同时,很多家务活都是亲力亲为,教育子女更是如此,在紫嫣六岁的时候,涂宝茹就带她和佣人一起来到河边洗衣服,在宋紫嫣年幼的记忆中,母亲将一根粗大的木棍递给她,小紫嫣两只小手攥着木柄学着大人的样子砸向衣服,却打在水中击起水花,溅了自己和母亲一身,涂宝茹非但没有生气还手把手地教她,渐渐地紫嫣掌握了技巧,蹦跳着一下下拍打着石面上的衣服,铜铃般的笑声与潺潺溪水声回荡在耳边,涂宝茹拿起手帕擦去紫嫣额头上的汗珠。
  宋紫嫣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不禁让她担心起母亲,今早的报纸上刊登了日军飞机再次轰炸南京和苏州城的新闻,其中的一张照片恰是苏州城南贫民区被轰炸后的惨状,母亲和弟弟现在还好吗?
  涂宝茹和宋铭瀚侥幸逃过了昨天的那场空袭。
  一大早,方慧就敲开了小院的大门,开门的是宋铭瀚,涂宝茹却不在家。
  “干妈去哪了?”方慧风尘仆仆地问。
  “阿妈一早就出门了,好像是去要债了。”宋铭瀚打量着方慧,问:“方慧姐,你不是去南京了吗?”
  方慧拉起宋凯峰走进房门回着:“赶快回屋收拾东西,来不及了。”
  时局动荡,方慧的父亲方锦忠决定关掉小店全家搬去南京,方慧却执意要留下,母亲听后晕厥过去,方慧只好假装同意,今早送爸妈登上火车后才表明心意,方锦忠知道女儿放心不下宋家,这是宋紫嫣临行前的嘱托,方慧答应父母过几天会和涂宝茹全家一块去南京团聚。
  送别二老,方慧立刻赶往宋家小院,由于城南郊区驻扎着国军军营及军事设施,因此成为日军轰炸的主要目标,贫民区一代常有炸弹落下,许多百姓都举家迁移,涂宝茹却还没有搬走,家中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
  方慧和宋铭瀚匆忙整理着家中物品,昨夜涂宝茹一夜未睡收拾着家当。为了生计,清早就出门讨要之前做绣活的工钱,几年时间涂宝茹硬是凭借一双巧手和绘画才能还清了绸缎庄欠下的外债。幸好凭着涂宝茹的人品和好口碑,拖欠的工钱被要回,她刚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
  邻里们慌乱地跑出巷口,抱着大包小裹拉着孩子一路狂奔,包裹散落一地,孩子摔倒哇哇大哭,场面一片混乱。
  涂宝茹逆行着挤进胡同,好不容易望见小院大门,忽然迎面撞在一位大汉身上,涂宝茹栽倒在地,包裹里的法币券散落一片,百姓们顾不上去捡也没人去扶她,这时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先是一把扶起涂宝茹靠在墙边,然后在纷至沓来的脚步中捡起钱和包裹递到涂夫人面前。
  “升仔?”涂宝茹头发蓬乱,满脸惊诧地问。
  “夫人,这太乱,赶快送您回家吧。”
  升仔搀扶着涂宝茹来到院门口,见一辆马车停在那,突然门一开,方慧和宋铭瀚提抱着行李走出来。
  “干妈,你可回来了,快走。。。”
  空袭警报声再次响起,升仔接过东西放在马车上。
  “你们。。。”
  “阿妈,方慧姐没走,来接咱们了。”宋铭瀚睁大眼睛说。
  “可。。。”涂宝茹一脸懵。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快走吧,日本人的飞机快来了。”
  “还有两箱行李。”宋铭瀚说。
  “我去拿,你们快上车!”升仔说完冲进院门。
  升仔驾着马车刚刚驶过桥面,不远处的天空中十几架轰炸机轰鸣着打开弹仓,趴在涂宝茹怀里的宋铭瀚望见两颗炸弹落在小院附近的一片民居里爆炸,顿时火光冲天,吓得方慧捂住耳朵,升仔用力抽打马屁股,马车嗖地窜了出去剧烈摇晃,涂宝茹不忍直视,扭过头抹着眼泪,宋铭瀚却没有哭,目光中充满仇恨。
  宋家小院虽没落下炸弹,但四周燃起的大火还是将院落和几间房屋毁之一炬,宋紫嫣不会想到,与她在上海遭受的经历一样,母亲和弟弟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