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25章挽歌(上)
  夜深了,秋意已不知不觉游走在大上海的每个角落,这个秋天注定是特别的,许多人没能见到飘落的梧桐叶就已凋零,匆匆走完一生,有的虽苟活着,也只是一息尚存罢了,更多人是在苦难与绝望中拼死挣扎着,他们不想死,要活下去。
  宋紫嫣躺在小木床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难民若想活下去的特质之一就是无论白天遭遇什么,夜晚都能快速入眠,将所有苦痛浸没在噩梦中,而紫嫣却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靠在床头把脑袋枕在膝盖上,月光透过帐篷上的小窗洒在她的脸上,思绪在心头盘旋。
  与几年前宋凯峰因杀人逃亡,宋紫嫣思念兄长的七百八十九个日夜不同,此刻大哥或许就在距离她不到十几公里的某个战壕或防御工事里,宋凯峰本可以撤回后方听从派遣,但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横行家园,烧杀抢掠,但‘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吗,所有子弹都绕开我的哥哥吧’,这是紫嫣的默默祈祷,而她的乐观与自信已无法阻止愈发强烈的恐惧感,但除了祈祷,她已无能为力。
  黑暗逐渐褪去,晨光勾勒出公共租界内建筑物的轮廓,河对岸刺耳的空袭警报声骤然响起,唤醒了仍在沉睡中的人们。
  进入十月,随着日本在公大纱厂修建的机场投入使用,日军战机在性能和数量上开始碾压国军,民国政府空军的战机数量锐减,只能集中力量勉强负责首都南京上空的防卫,而东南沿海只能任由日军轰炸了,战略部署也从增兵进攻转为防御坚守,被日军占领的街区纷纷飘起了太阳旗,但仍有部分残留的国军将士以巷战和游击战的形式予以抵抗,宋凯峰就是其中一员。
  那日宋凯峰与小武分别后带领两名手下前往旅部所在地,到了地方,发现那里已被日军占领,宋凯峰意识到全师战前的作战部署已被彻底打乱,一路上遇到几股与加强连一样退下来的国军士兵,有八十八师的,也有兄弟部队的,大多都挂了彩,与宋凯峰一样不想退往后方,欲接茬跟小鬼子干,大家最后推举宋凯峰率领大伙打游击巷战,骚扰日军向前推进的同时,找寻国军大部队的下落。
  宋凯峰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水壶里的水也见了底,宋凯峰带着几名战士偷偷摸到街角的一家店铺,这里原是经营副食品的商店,或许能找到些吃的,几个人刚到拐角处,从对面街巷传来机器轰鸣声,宋凯峰连忙蹲下,示意大伙立刻隐蔽。
  透过被熏黑的砖墙缝隙望见一支日军正朝这边而来,为首的是一辆九零式装甲车,圆柱形的车顶前端伸出长长的炮筒,车身两侧的射击口里黑漆漆的机枪口隐约可见,后面跟着几名陆战士兵持枪警戒,接着是两辆卡车,一辆上运载着一小队日本兵,另一辆上的是十几名国军战俘,手被绑在背后,浑身是血。
  “是我们的人。”蹲在宋凯峰身边的一名士兵提醒道。
  宋凯峰示意他躲在砖墙后面,刚蹲好,日军车队忽然停下,日本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另一辆车上的日军推搡着国军俘虏下车。
  “好像是八十七师的。”刚才那名士兵低声说。
  宋凯峰也从军装和一位被捕尉官的肩章予以确认。
  “鬼子要干嘛?”
  宋凯峰摇摇头,回头示意大伙听他的命令不要乱动。
  一名日军少佐指挥部下将俘虏押过来在马路中间排成一列跪好,双手抱头,然后十几名日本兵子弹上膛枪口对准国军士兵的后脑。
  “他们。。。”小战士后面的话被宋凯峰捂住他的嘴憋了回去,目光中充满血色。
  宋凯峰用力咬着牙,渗出了血,攥紧枪身的手变成紫红色,对面那些已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士兵,被俘后却遭如此下场,宋凯峰真想冲过去救下他们,哪怕一两个也好,但如果那样,自己连同身边的战友也将丧命,伴着几声枪响,被俘国军士兵依次倒在血泊中,那位尉官临死前破口大骂:“小日本,我cao你八辈祖宗!”
  日军少佐拔出王八盒子朝着尸体逐一补枪,脸上竟浮现出冷冷蔑笑,宋凯峰强忍怒火记住了他那张脸。
  车队继续行进,留下几名日军负责将太阳旗插在临街店铺的房顶,这时,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伯从一间铺面走出来,显然大伯没来得及撤离,亦或是不愿离开。
  一个日本兵推搡着大伯让他把旗帜插好,大伯手一抖日本旗落在地上,日本大兵挥起枪托将他打倒,顺着口鼻窜出血浆,另一名日本兵踢在大伯腹部命其立刻捡起旗帜爬起来,大伯吃力地站起身,脸上已血肉模糊。
  两名日本兵用日语交谈着,意思是这个老家伙腿脚不利索插完这片儿打死算了,再抓个年轻力壮的,其余几名士兵冲进一家裁缝店,从模特身上扒下旗袍,还做出下流的动作,宋凯峰和战友们忍无可忍。
  “干吧,队长,替死的那些将士报仇。”
  宋凯峰咬合肌动了动,望见老伯插好旗帜从墙头爬下来,把几个人召集过来低声布置着。
  日本兵有的腰间缠着旗袍,有的把胸zhao挂在耳朵上,有的将女士nei裤放在鼻前摩挲着,老伯攥着最后一面日本旗来到街角的副食店。
  一名日本兵子弹上膛,朝身边的同伴笑了下,望见老伯吃力地爬上墙头,几个小鬼子嬉笑着,只等目睹老家伙中弹栽倒下来的惨状,老伯听见身后的笑声清楚生命已到尽头,只怪自己年老体衰,如果能年轻几岁,一定跳下去砸死个小鬼子陪葬,老伯决心赴死,抬手想要撕掉旗帜,忽然余光瞟见断墙后面的宋凯峰正朝他使着眼色,老伯望见宋凯峰身上的军装接收到了信号,故意放慢速度,手指哆嗦了几次都没插好,下面的日本兵失去耐心,举起枪对准老伯的后背,扣动扳机的刹那感觉脖颈热乎乎的,顷刻鲜血喷溅,与此同时,几名国军士兵纷纷从身后用军刺结果了小鬼子的命,不料一名日军闪身躲开,只划开了个口子,立刻朝几个人举枪射击,宋凯峰抬起冲锋枪,一梭子子弹把他打成筛子。
  一名战士把老伯扶下来,另一名士兵手里攥着刚才被枪毙国军官兵的铭牌走到近前,突然从不远处响起哨鸣和嘈杂声,刚刚的枪响惊动了没走多远的日军车队,返头扑回来。
  “怎么办,队长?”
  “赶快带老伯离开,我断后。”
  “不,你们快走吧,我来拖住鬼子。”
  “老伯。。。”宋凯峰神情急切地望向老伯。
  老伯轻呼了口气,回道:“我的全家都被小鬼子杀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上路了。”
  宋凯峰眉头紧锁,从腰间抽出两颗手榴弹放在老伯手上,然后把那面日本旗塞进怀里。
  老伯回身指了指街对面,说:“穿过巷口有座红顶子的弄堂,后院是个菜窖,里面有吃的,你们拿去吧,替我们多杀几个鬼子。”
  周围的士兵们顿时红了眼眶,车轮声越来越近,宋凯峰来不及犹豫带着手下穿过马路钻进胡同,没跑出几米就听见几声枪响,紧接着是震耳的爆炸声。
  宋凯峰带着从地窖里找到的粮食回到队伍,士兵们大口嚼着却满嘴苦涩,老伯全家都命丧日本人的枪口之下,这个仇必须报,宋凯峰将另一支小队搜集回来的武器弹药分发给大家,清点人数,共三十九人,差不多是一个排的兵力,宋凯峰自任敢死队排长,战士们喝下血酒,誓与大上海共存亡。
  从月初到下旬,敢死队在被日军占领的闸北、虹口等地打起了游击战,凭借地利优势以及灵活机动性,神出鬼没般至少消灭了日军一个中队的敌人,起初日军为了尽快突破国军防线没太在意小股部队的骚扰,随着伤亡数量逐步扩大,海军陆战队派出一支装备精良的特战队彻底歼灭这支阴魂不散的顽敌,敢死队连日作战疲惫不堪,加之弹药补给短缺而遭受重创,最后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被包围在一座教堂里。
  宋凯峰腿上、肩头都挂了彩,三年前腹部枪伤的部位也开始隐隐作痛,所有人已弹尽粮绝,正当几个人把军刺插在枪口准备与外面敌人肉搏之时,那名加强连仅存的战士从地道口爬出来。
  “怎么样?”众人围上前问道。
  “出口外没发现小鬼子。”
  大家听了脸上浮现出希望的神采,宋凯峰把水壶递给小吴。
  “喝口水,还打听到什么了吗?”
  小吴仰首喝着,脸上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嗯,昨天我遇到一支后撤的部队,好像是八十七师的,他们接到上方命令撤离闸北防线,前往上海西郊驻守。”
  “什么,就这么放弃抵抗了?”一名战士质疑道。
  “那我们拼死杀敌还有什么意义?”
  “真搞不懂老蒋怎么想的,他娘的。”
  几个人愤愤不平,抱怨着。
  “还有吗?”宋凯峰问。
  “有,连长。。。”小吴显得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都什么时候了,小鬼子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宋凯峰接过水壶,说道:“说吧。”
  “我听说,不一定是真的。。。”
  “别磨叽了,快说,真急死人了。”一个战士快疯掉了。
  “听说上方只留下一个团的兵力死守在公共租界北区的四行仓库,为大部队撤离争取时间。”
  几个人听完全懵了,一个团抵挡几万装备精良的日军,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无法理解上方的战略决策,因九国公约的签字国将于十一月六日召开会议,老蒋希望以部分军人的惨烈牺牲来赢得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持。
  拿主意的还是宋凯峰,是随同大部队撤离,还是与外面的敌人血战到底,宋凯峰最终决定前往四行仓库与那里的守军汇合。
  趁着夜色几个人顺着地道口爬出来,用最后两颗手榴弹炸毁出口,穿街过巷赶往十几公里外的四行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