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38章国宝(上)
  返回熊记成衣店的路上,坐在黄包车里的宋紫嫣觉察出了异样。
  街面上多了许多巡捕房的巡捕和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近来在日统区和租界接连发生多起刺杀事件,前不久在吕班路参加上海地区改组委员会的华商领袖陆伯鸿被当场枪杀,震动了整个商界,众多投靠日伪政府的商界名流都吓得辞去官职,日本宪兵司令部大怒,命令所属特务机构缉拿凶手,彻底清剿国民政府和中共地下党组织在上海的残余力量,出动大批军警和特务展开地毯式搜查,迫于英法方面的压力,许多特务参杂在巡捕中在租界内实施抓捕任务。
  回到店里宋紫嫣立刻忙碌起来,年关将至人手本就不够用,安素娥在招呼客人的间或瞥了眼宋紫嫣,午饭过后两个人在后院拾掇着花草和绿植。
  “我觉得何先生做得对,东西放在他那大可放心,毕竟店里人多嘴杂,行为处事越低调越好。”
  “老板娘,你也觉得房客里有。。。”
  安素娥朝她轻晃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说:“他们都是我的房客,只要不是坏人,没做坏事,我都会笑脸相迎的。”
  “。。。那我呢?”宋紫嫣停下手里的活望向安素娥。
  “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的徒弟,还是店里的员工,当然当做自己人看呐。”安素娥淡然地边说边摘下发黄的叶子。
  “谢谢你,老板娘。”
  “这孩子,我该谢你才对,李阿伯和师傅们在背后不知夸过你多少次呢。”
  “夸我什么?”
  “人好,乐观,心地良善,漂亮就更不用说了,让我必须把你留在店里,每天见到你,整个成衣店都变得有生气啦。”
  紫嫣听了嫣然一笑,随即微皱起眉头,回想起何仲勉建议她去虹口国中做美术老师的那番话。
  何仲勉提着琴盒走上楼梯,邻居们跟他打着招呼,“琴修好啦呀,何老师?”,“今年春节何老师在哪过呀”,“有时间侬来家里坐坐,教教我们小囡弹弹琴好不啦,”何仲勉礼貌回应,走进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的一瞬,何仲勉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回来的路上,他在《东亚时报》的寻人启事版面看到了一则期盼许久的消息,这是他与上级组织取得联系的唯一渠道。
  傍晚时分,唱片机里传出熟悉的乐曲,何仲勉坐在书桌前,按照报纸上指定的时间打开收音机调到某频段,扬声器里传出年轻女子的播报声:“五九三七,四零二八,七七六一。。。”
  何仲勉在纸上记录着,直到播报结束:“。。。此次播报完毕,将会在一小时后重复播报,祝华先生旅途愉快。”
  何仲勉关掉收音机,从书桌下层抽屉里拿出两本小说,世界名着《简爱》和《呼啸山庄》。《呼啸山庄》是一九三零年上海通用书局出版的中文译本,由伍光建翻译,书名被译为《狭路冤家》,这两本小说是破解电文的密码本,何仲勉依照数字在书中翻找着,最后破译了整条电文。
  大意是上级党组织将很快为何仲勉安排上线接头人,命何仲勉尽快确定下线交通员丁翔的下落,其“华先生”的代号将停止使用,并向何仲勉传达了一项紧迫任务,何仲勉再次扫视着纸上的每一个字,然后划着洋火将纸张点燃。
  何仲勉靠在床头无法入眠,干脆下床听起老唱片,他把音量调得很低以免打扰邻里休息,这是何仲勉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有沉浸在音乐中才能全神贯注地思考,如何完成这艰巨的任务。
  自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起,馆藏于上海各处的中国近现代古籍善本、孤本文献、珍贵藏书以及重要史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更成为日本侵略者觊觎的对象。上海沦陷后,日军将各所大学和公立图书馆内的大量藏书掠回国内,包括海内孤本与精品典籍,私人藏书亦不容乐观。战乱之中,典籍善本几乎失去了收藏价值,所谓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进而江浙皖沪等地的藏书家纷纷兜售所藏古籍,大批珍本散落在上海旧书肆,有卖家自然就有买家,日军情报机构除了掠取之目的外,意在从中获取情报研究行军路线,居心叵测,英法美等西方国家也加入到收书大军中,国内势力更是几方争抢,有的来自满铁图书馆,亦有北方的汉奸和南方的叛徒,以及设在上海的日本东京汉文化研究所等都在疯狂攫取中国的典籍国宝,一本本写在黄纸之上的国之命脉正离我们悄然远去。
  上级党组织向何仲勉下达的绝密任务正与此相关,以郑振铎为代表的一批爱国志士,将一百多箱极其珍贵的古籍善本藏匿在租界内的某几处库房中,而负责守护这些国宝典藏的吕先生却因其在淞沪会战期间,反抗日寇的行为主张被日军通缉追捕,吕先生不得以只好逃离上海前往香港避难,他在上海的住所被日本特务查封,经过一番搜查后没有发现什么重要信息,那些值钱的古玩字画被抢掠一空,其余的东西特别是吕先生书房里的众多藏书,几经辗转流落到上海虹口花园路的旧书市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颜真卿书帖》中夹着一张纸,上面不但有国宝藏书所在库房的具体地址,还有全部书籍的目录简介及其来源分类等重要信息,吕先生离开上海时来不及带走,倘若这些国宝落入日本人手中,无疑将是一笔无法估量的损失。
  中共香港地下组织获悉消息后,立刻将这一情报汇报给位于陕北刚刚成立的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因上海沦陷,地下党组织破坏严重,最终向秘密潜伏的何仲勉下达了设法找到并护送全部藏书安全转移的命令,而尽快找到那份目录清单则成为任务的核心。
  何仲勉深知任务之艰巨,他必须全力以赴不辱使命。何仲勉先是前往吕先生的居所打探消息,大门上贴着封条,门外有黑衣特务把守,机智的何仲勉从附近的一位拾荒者口中得知,前些天日本特务和军警搜查过后,不时有跑单帮的商贩在后门外的巷子里游荡,这些人从不放过任何商机,抄家和抓人他们并不关心,而那些特务和伪军警看不上的物件才是他们的目标,拿到旧物市场转手倒卖是笔绝好的生意,因此那些守卫的小警察偷偷将吕家的东西搬出来卖掉,换来的钱足够喝上几壶小酒,肉已被当官的分了,至少可以尝尝汤的滋味。
  何仲勉几经打探终于得知吕先生的那些藏书被贩卖到虹口花园路旧书店的线索,可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何仲勉的心不禁一悬,立刻坐上黄包车前往旧书店。
  说是书店,其实用书摊来形容更为贴切,上海沦陷后花园路旧书店成为虹口乃至整个上海滩最大的旧书买卖集散地。战事刚刚平息,上海及其周边地区的书商和小贩都汇聚于此,其中不乏外国面孔和东洋鬼子,大多数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捡漏,永远有打不完的仗,但日子还得继续过,倘若真能淘到好东西,一家人就能吃上顿饱饭了。
  何仲勉徜徉在人群中,用两包烟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两天前是有人搬来几箱书来到市场,由于书的品相和保存状况良好,引起不小轰动,何仲勉径直来到一处摊位前。
  与其他摊贩卖力推销的方式不同,这家摊位的小老板却悠闲得很,仰在摇椅里边嗑瓜子边哼着小曲。
  “侬早,老板。”
  小老板斜眼瞟了下何仲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说:“都在那,自己挑,破旧的十本起卖,精品另计。”
  何仲勉扫了眼摊位上的书籍,回道:“这没有我想要的书,我是来向您打听事的。”
  小老板再次扫量着一身文人气质的何仲勉,问:“什么事?”
  “听说两天前,有一批好书在你的摊位上售卖?”
  小老板听完立刻从摇椅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是这的常客,市场里来了好东西大家都会知道,可惜这两天家里有事没有来。”
  小老板重新躺下,略显失望地:“还以为是来上货、谈生意的呢。”接茬嗑起来。
  何仲勉掏出五枚银元放在摊位上:“谁说我不是呢。”
  五枚银元和还会有一批书即将从吕家运出来的消息换来了重要线索,两天前小老板的确从商贩手里低价收来几箱书,刚摆到摊位上就围满了顾客,小老板顿时傻了眼,原来因来路不明很多摊主都不敢收购,小老板因库存紧张才铤而走险,没想到竟如此抢手,没等他喊出心里的一个“天价”,一个更吓人的天价砸在他的脑袋上,对方出重金买下全部藏书,其他顾客只好叹息散开。
  据小老板描述,来人是两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一张口就知道对方是日本人,虽然操着且算流利的上海普通话。两个人并未表明身份,但付款的时候小老板留了个心眼向对方索取了名片,说如果再有新书会第一时间联系对方,其中一位日本人犹豫片刻还是掏出名片留下,何仲勉望着名片上“日本东京汉文化研究所”一行字皱起眉头。
  何仲勉对这个所谓的汉文化研究所有所了解,名义上是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学术机构,实则是日本政府攫取中国历史古籍典藏和国宝文物的仓储中心,所长乃是涩谷平介,用以掩盖其特务的身份,何仲勉立刻离开书市,前往目的地。
  汉文化研究所所处沦陷区,距离日本侨民居住区不远,上海沦陷后大批日本侨民乔迁至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军官们的家也都聚居于此。何仲勉在研究所大门外的巷口下了黄包车,望见守卫森严的大门轻呼了口气,如果那批书被运到这里,几乎可以判定是无法取回的。
  就在何仲勉绝望之际,忽见从门里走出一位年轻女子,何仲勉觉得有些眼熟,回想起几天前在国中主楼的走廊里曾见过此人,打听过后得知她是虹口国中新转来的老师,日本人,精通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名叫涩谷纯子,下学期学校初中部将开设日语课程,这是新成立的上海日伪教育委员会下达的命令,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