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柏轩反应不及,杯中的茶水差点烫到了他。
  都是混迹于商场的角色,严均成这一番话并不算隐晦。
  他很快明白过来,勉强镇定心神,若无其事地应道:“的确,都说东城气候不好,我却是呆惯了,不说严总你,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我都不怎么愿意再来这里。”
  “南城人杰地灵。”严均成说,“这是个好地方,我太太很喜欢这里,我却不愿意她睹物思人、劳费心神。”
  季柏轩一颗心下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应该的。这次也是惊扰到了严太太,下次有机会,我必定登门拜访道歉,还请严太太放心,方礼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心疼都来不及,对他也一定会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那是季总家事。相信一定能处理妥当。”
  严均成起身。
  “不早了,多谢季总款待。”他又道,“昨天我太太淋了雨受了惊,现在还在医院,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回去看看,季总担待。”
  季柏轩也忙起身相送。
  “严总太客气……”他语气自责,“都是我的家事惊扰了严总跟你太太。可惜这次太匆忙,不然一定过去赔礼。”
  “赔礼倒不必。”
  严均成停下脚步,看向了季柏轩。
  脸上已经没了客套的笑意,竟然有几分肃然。
  季柏轩心生凛然。
  “季总,家事最麻烦的莫过于将外人牵扯进来。”严均成匆忙看了眼腕表,“当然,我相信以季总的能力,一定能平息所有的风波。南城的雨,别飘到了东城。”
  “一定。”季柏轩一扫之前的笑容满面,竟也认真作答。
  等目送着严均成离开后,季柏轩转身回了包厢,满面阴沉。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要被外人这样冷声提醒,滋味自然不好过。
  他没想到,简静华竟然惹怒了严均成这尊大佛。
  原本还以为能趁着这个机会,跟严均成熟络。谁能想到,严均成如此反感,他都不用去查,想也知道是昨天简静华找不见方礼四处发疯,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严均成也动怒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儿子带回东城。
  而且是没有仇恨地带回去。
  他不会要一个对他充满了恨意的儿子。
  人生实在不必自讨苦吃。
  -
  第二天一大清早。
  严均成跟贝曼餐厅的员工几乎同时出现在病房。
  严均成自然地将西装放置在一旁,郑晚接过,转身又将这西装挂好,见袖口边有褶皱,伸手想将它抚平——
  她好像习惯了这样温情的动作。严均成含笑注视,却及时地想到什么,收敛了面部表情,仿佛那一瞬间的笑容,只是一种错觉。
  餐厅员工不知所措,“不好意思,经理没通知有两个人用餐……”
  郑晚转身,看向严均成。
  严均成不习惯跟任何人解释他的行为。
  郑晚却心里不安,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为了她为难,她这几年尝尽人情冷暖,又见这员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心下一软,露出笑意道:“没关系,他也没讲,早点也太多,我们两个人正好够吃。”
  员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年轻,可也在贝曼餐厅工作了两三年。
  在来的路上,经理就给他叮嘱过,一定不能慢待了客人。
  这位就连他们老板都不敢得罪。
  郑晚走过来,昨晚在心头已经上演了数百遍的动作,现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住他。
  严均成身形微顿,半分心神也没落在别人身上。
  他的视线缓缓下挪,挪到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任由她拉着他,到了一旁的矮桌旁。
  哪怕这是环境极好的综合医院,这也算得上最好的单人病房,可设施比起自家比起酒店,还是稍显简陋。
  贝曼餐厅的员工也有眼色,很快地离开病房。
  严均成跟郑晚坐在一旁。
  他看她动作细致地打开木质饭盒,一个一个的摆开。
  跟昨天的早餐品质一样,只是餐点稍作改变。
  也只有一盏汤盅,郑晚将汤盅往他那边推去,含笑道:“汤要趁热喝才足够鲜美。”
  “你喝。”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郑晚没有再坚持,接过他递过来的白瓷汤匙,低头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经过昨天的休
  息,她的气色好了些,她一口一口地喝着,实在喝不下了,随着放下汤匙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声响。
  严均成撩起眼眸,伸手,端过汤盅,就着她用过的汤匙喝汤。
  郑晚神情凝住,却又很快恢复寻常。严均成不习惯吃东西时与人闲聊,郑晚也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目前他们也都处于试探的阶段,很多话题都不知道该如何谈起,只能逐步摸索。
  用过早餐后,严均成才开口道:“我已经跟刘院长说过,今天就能出院。”
  郑晚点头说好。
  医院不管怎么舒服,也比不上家里的那张床。
  在这里,始终睡不太安心。
  “秘书也订好了机票,明天上午十点的航班,中午就能到东城。”
  “好。”
  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那今晚呢。
  郑晚略一思忖,抬眸看他,“我爸妈也在南城。我想陪他们吃顿饭再回东城。”
  严均成沉默几秒,点了下头,却又问道:“二老怎么没跟着一起回东城?”
  “他们在这边住习惯了。”郑晚回,“暂时也不想回东城,那边又挤,他们也习惯了这边的气候,回东城反而难受。”
  “他们愿意留在这也可以。在南城我也有认识的朋友,能照应一把。”
  郑晚没回答,而是问他:“吃苹果吗?”
  没等他回复,她已经拿了在一旁的水果刀,低眉顺眼地削苹果,继续同他闲聊,“隔得也不远,真有什么事,坐个车我也能回来,就不要麻烦别人了。欠人人情的事,怪不习惯。”
  “不用不习惯。很多事情没你想象的那样复杂,总之,交给我就好,别担心。”
  他边说着边看她熟练地削苹果。
  苹果那淡淡的清香在她指尖翻飞,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鼻间,挥之不去。
  “好。”她看向他,笑着点头。
  她知道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很多为难的事情,在他这里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
  阔别二十年。
  那久违的放松又涌上心头。
  严均成感到惬意,就连看她削苹果,竟然也怡然自得。
  他们仿佛从未
  分别。
  她依然是她,他也还是他,从未改变过。
  这样的清晨,明明稀松寻常,他却已然等待了许多年才再次拥有。
  “削好了,这个苹果很甜很脆。”
  在她的青葱岁月,有这样一个传闻,削苹果的皮如果完整不断,可以许愿。
  她许愿,她的父母、孩子平安健康快乐。
  她将苹果递给他。
  犹如带着虔诚的心愿献给了神明。
  -
  也许在严均成看来,郑晚在南城的家,是禁地,是避讳。
  他并没有亲自送她,而是让司机将她送到楼下。
  郑父郑母昨天收到了郑晚的嘱咐,今天一天都没去医院,再看着女儿从一辆车上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搭把手,体型壮硕的司机就下来,拎着所有的行李,毕恭毕敬站在郑晚身旁。
  郑父郑母面面相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二老默默跟在身后,进了电梯。
  司机将所有的行李放好,顺便还提着他们放在门口的垃圾,这才恭敬地说道:“郑小姐,我先走了。”
  “好,再见。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司机提着垃圾离开。
  等电梯下行,郑父一边关门,一边严肃问道:“小晚,刚才那个人是谁?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郑晚早已筋疲力尽。
  一脸倦怠地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郑母看出女儿的疲惫,不忍心丈夫再过多逼迫,使了个眼色,催促他,“赶紧去菜市场,再多等一会儿,这菜也就不新鲜了。”
  “我……”
  “快去!”
  郑母加重了语调。
  郑父只好无奈拿起钥匙离开家门。
  整个屋子只剩下母女俩,郑母走过去,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叹息道:
  “你昨天不让我们去医院,我就猜到了。也是我们傻,怎么就相信医院说的,你转病房是那个人安排的吧?”
  郑晚沉默。
  沉默也是默认。
  “刚才那个应该是司机,不像是有那么大能耐的人。”郑母思忖,“小晚,是不是骆恒又来找你了?”
  郑母还记得骆恒。
  是陈牧去世后,追郑晚追得最认真也最长久的男人。
  骆恒当时也许下了承诺,只要郑晚跟他在一起,他对郑思韵视如己出,未来她想出国留学,他供,她想在哪里安家,他都给予物质上绝对的支持。
  可是郑晚不愿意,时间长了,骆恒也明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好也淡了心思。
  郑晚摇了摇头,“不是他。我们早就没了联系。”
  郑母自言自语,“也对,骆恒也不像……”
  “是严均成。”郑晚压低了声音,双手交错,“您还记得他吗?”
  “谁?”
  郑母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微变,“他?怎么是他?”
  对严均成,郑母有很深的印象。
  身为父母,没有谁会对拉着自己孩子早恋的坏小子有好脸色。
  这个坏小子目中无人,早恋竟然也轰轰烈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三天两头就在楼下等着——生怕谁不知道女儿在跟他谈恋爱似的。
  她有一回撞见他在楼下等着,走过去板着脸。
  这小子还喊了她一声阿姨。
  她脸色还没和缓,他居然开口问,“郑晚在家吗?”
  ……
  然而,他们分手了。
  具体的情况她也不了解,问女儿,女儿也不肯说。但有一年冬天下了雪,她回家,看到有人浑身落满了雪站在楼下。
  走过去才发现是他。
  她还没问,他掉头就走。
  雪下得也不大,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你们怎么又联系上了?”郑母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侄子跟思韵一个班……反正就那样碰上了。”
  “他离婚了?”郑母想通了关键,追问道。
  郑晚怔忡,缓缓摇了下头,“他一直没结婚。”
  郑母也愣住,母女俩陷入了沉默中,过了片刻,郑晚才低头,“妈,我今年三十八,这个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早就看淡,他有那样的心思,那,我就再试一次,试对了是我运气好,试错了也不可惜。”
  “冤孽。”郑母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女儿,“你还是喜欢他?”
  “嗯……”
  就当作是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