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晞没把人带到办公室，站在站在教室门口等待夏语的到来，“走吧，我带你逛逛，刚刚讲的都能听懂吗？”
他语气温和到好像夏语真的是他的学生，而不是前几天还在追杀自己的歹徒。
深秋的校园落了一地黄叶，烂熟的灿阳滚着掉落在林间脚边，抬头又能透过长满金黄的枝丫看到清澄的蓝空，说不尽的辽阔致远。学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无论是捧着奶茶还是书本，都透着希望的朝气，充满无数可能。
夏语不合时宜的想，如果千万年以前人们看到的季节便是这样，也无怪他们会认为自然是神明手下的完美杰作。
回过神来，发现风晞没有在意她是否回答，自顾自的捡了几只不错的叶子，也不知道是打算回去做标本还是书签。
风晞好像才24岁......？
明明和这里的学生差不多大，但他身上却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的活力。
夏语没有探究他人隐私的想法，只是回答道：“没有全懂，但大意知道了。”
风晞点了点头，仅从态度完全看不出为什么被骆安和怕到那个地步，“那就差不多了，你不用考试，只需要听个大概就行。我举的例子感兴趣就查一下，不感兴趣不用专门看，溯回者的情况更多的是概念，遇到了再查也没什么，倒是有固有印象之后反而可能带来些麻烦。”
跟特调局说的有点像。
夏语回忆了一下后来特调局给自己的建议，如果感到不安的话可以多了解些历史和传说，但不要形成固有印象，尽量避免让固有印象混淆对现实的认知。
“啊对了，你的重灵......是【公正冠冕】吧？”
夏语没说对不对，“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警惕性不错。”风晞称赞了一句，“重灵对溯回者来说确实是应该保守的秘密，只是我的重灵有些特殊，能多看到点东西而已。”
夏语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白泽的重灵。
其实她对重灵的概念并不完全了解，大半个特调局都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幸好特调局有相关的预案，给她的手机上发了一份溯回者指南。
溯回者的特殊之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他们会拥有与过去人相似的特质与天赋，这类天赋让他们能够在相关的领域脱颖而出，也更容易推动这一领域的发展，被人注意到；
二是当同调率上升，他们身上会出现由过往传说凝聚而成的神奇力量，名为重灵，效果不定。
夏语检测出的重灵名为【公正冠冕】。
当她亲自动手击杀他人或判决死刑时，会自动判定对方有罪，即使是有错漏或是罪不至死，也会自动生成死罪判决。
——上古时期，司法与执法的权力未分。
风晞的话仿佛就是对夏语重灵的验证。
但这种判决生死的权力几乎让夏语感到了惶恐，她很清楚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的智慧都不可能永远不犯错，制度的存在就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犯错的可能。
【公正冠冕】之下的冤假错案永无翻盘的可能。
夏语在明白自己重灵的效果后，就已经在思考从警局辞职或是退居二线，永远封存【公正冠冕】的可能。在这方面，特调局并未表现出强迫他人的迹象，完全尊重她的选择。
“【公正冠冕】的可怕之处，也是溯回者带来后果的缩影，即因果倒置。”
伊米亚告诉风晞，夏语的电脑中已经存了调职报告的草稿，再加上夏语今天正好来听了他的课，所以风晞不介意给她多一点建议。
夏语虽然决定不再用这份力量，但也想搞清楚基本的逻辑，她直觉般的知道【公正冠冕】的效果绝不仅停留在击杀判决上，“因果倒置？是说本来犯罪是因，击杀是果；但现在击杀成为因，犯罪成结果了吗？”
风晞：“差不多，但更深入的讲，这只是个开始。特调局有人跟你讲过溯回者阶段的划分吗？”
夏语回忆了指南的说法：“分为四个阶段，但上面只说了我第一阶段是与过去人物相似的特质增强，第二阶段是显现出过去人物的天赋，后面两个说我暂时用不到。”
夏语当时就追问了后面的阶段，但忙里偷闲回个消息的骆安和却说“既然已经决定不动用重灵，就不可能到达后面的阶段”，不愿意透露更多。
“你没有加入特调局，又决心不用重灵，当然不用知道这么多。”
风晞一点也不意外特调局的选择，第一阶的溯回者是人才，二阶往后都是不稳定因素了，更何况夏语还是以一线的警察持有自带因果律的【公正冠冕】，自然也是警惕对象，“第三阶段是开始出现过去人物的记忆，第四阶段委婉点说是完全拥有过去人物的特质与天赋，直接点说就是成为另一个人。”
风晞不以为意的扔下一个大雷，“这个理论不是我提出的，是卡佩的雨果最早划分。不过我在他的基础上又添了一个阶段：第五阶段，因果倒置。
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与过去人物相似才被选为溯回者，那么在你真正成为这个人之后就显然不能再说是相似，而是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做出的行为。时间不再是线性发展，而是现在影响过去。”
风晞想了下，举个例子，“按照人类文明的进程，本应是我们赋予了神参与进历史的资格，就像逐鹿之战黄帝赢了之后搬出九天玄女证明自己的正统性，如果因果倒置，九天玄女的溯回者达成了第五个阶段，拥有改变过去进程的影响。这个故事就变成了因为九天玄女赏识黄帝，所以黄帝才能赢。”
夏语不可思议道：“这种事也能办到吗？”
比起成为另一个人，她对因果倒置的关注要更多。
不管是她真的更在意社会影响还是发觉到了背后的重点，就足以证明獬豸选择她并非是偶然。
风晞：“当然可以，你发现因果倒置之后的区别了吗？”
虽然没有在课堂，但可能老师当多了，风晞并没有改变讲课的习惯。
夏语不确定道：“按理来说，最后达成的结果和传说是一样的，但这两种发展，一个是以人类为中心的叙事，一个是以神明为中心，对人类发展的潜在影响应该是不一样。如果是黄帝借了九天玄女的名头来巩固统治，那后续还是人类说的算；但如果是九天玄女看中了黄帝的天赋来帮他，过去之后很难不考虑给她的报酬和宣传，必然加大神话的传播力度与时间。”
夏语顿了一下，想到了后续的可怕，“而且有了九天玄女赏识黄帝的例子，后代的统治者也不免会动这个念头，遇到事祈祷与献祭希望九天玄女垂怜的可能直线上升，文明脱离神话期的时间必然延后，难以走向成熟。”
如果所有人遇到事的第一反应都变成求神拜佛，世界会变得怎么样？
夏语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毛骨悚然。
秋日的灿然暖阳洒落在她的身上，却带不来任何温暖，只让她想到更多可怕的猜想。
夏语是现代法治的维护者，她清楚的明白法律维持的秩序远比人治要平稳可靠，如果再在其中加入更多的不确定因素，世界又会因此走向何方？
永远不要不相信人性，永远不要过度相信人性。
这两句话是法律存在意义的最佳诠释。
当人可能带来的危害凌驾于制度之上，也是混乱正式宣告降临的时刻。
“这种可能叫做神秘侵蚀，世界不同的机构都有专门统计的方法，虽然可能存在一定误差但大体区别不大。”
夏语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我如果不用重灵，就不至于加深侵蚀度。”
她不会赌人性，不会赌自己会不会享受凌驾于因果之上的绝对正确的审判。
掌握生死的权力一旦归于一人，秩序就会走向坍塌崩溃。
风晞好像完全没发觉夏语隐含的忧虑，语气依旧温和，却又平淡到近乎冷漠，“很遗憾，重灵并不是简单的、不用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工具，而是侵蚀你人格和存在的深渊。你应该已经知道，现今最早的溯回者是柏拉图了吧？但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能表现出溯回者迹象都是二阶往后，没有重灵都只当自己是天资卓越的普通人。”
至于二阶之后呢？
他们会成为现存制度的最大威胁，同样是通向未来的唯一钥匙。
夏语隐约能看到学校的大门，门外人声鼎沸，学校周边的夜市还没出摊，却已经热闹起来。人群或欢笑着，又或是忧虑着某事，每个人都在现存制度下有着各自的选择与未来。
没人清楚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就连地狱理想国的现世在他们看来也只是微博挂了几天的热搜和对粮食涨价的忧虑。
溯回者挑战了现今秩序的合理性，但重新规划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没人知道。
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没人能看得到。
夏语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风晞一直都在笑着，却永远不会显得亲切自然，反而让人感到十足的不适与轻佻。
因为风晞与所有人之间都有一种无法被忽视的距离感，他的评价总是会轻巧的把自己摘出去，好像自己并非是评价中的一员。
当一个人连对生死和存在的边界都模糊了，那连维持现状的伪装都只会让人感到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