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三十五年，寰宇澄清，海内无事。勋族久不经战，沉溺安乐之中。于是天帝布诏，尽遣族内子弟赴军，欲苦其心志，庚续先祖遗风。
离大都二百余里的一条官道。
冬雪初融，两侧古树将死未死，仍有枯枝交错，延伸至官道上方，织起一张漏洞百出的巨网。灰蒙蒙的天色，小雪或停或下，风声猎猎，卷得雪花纷飞，冷气乱窜。
时值多事之秋，路上已不见行人踪影，唯有两匹枣红色骏马疾驰如电。山谷空旷深远，山路又迂回曲折，衬得蹄铁与石板碰撞的声音愈发冷硬。
纵马的两人正好一壮一少。
壮年人方脸阔鼻，剑眉虎眼，留着络腮胡须，额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剑伤，姆指关节处布满老茧。背负无鞘巨剑，剑柄沾了雪，剑刃依旧光洁如新。
少年人容貌姣好，却是男身女相，长了副女人的阴柔五官，他面色白净如羊脂，肤色温润如明玉，浅浅的眸子通透泛光，倒映出整片无情天地。
古尘吁停胯下红马，拴马树旁，剑不离身，头也不回道：“撒尿去了。”
希羽并未理会，他俯身紧贴马鬃取暖，心情无比沉闷，望着马儿鼻孔呼出的热气走神。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希羽心中愤恨，“自妖后入宫以来，处处打压我们，以致寒门猖獗，匹夫入阁。为了绝嗣勋族，现在竟说什么磨砺心性，让大家去边军服役。”
“边关苦恶，敌人凶厉，古往今来不知埋了多少丈夫独子的尸骨。我自幼苦修不辍，一日都不敢懈怠，而今凝聚武魂在即，正是静心准备的时候，却无端遭了这祸事！拖个三五年，过了血气最盛的年龄，再想凝聚上乘武魂就难了。”
想到十几年的努力将成流水，希羽怒气难消，胸口起伏不定，便挥鞭抽马撒气，一鞭子下去痛得马儿扬蹄，叫声惨烈。古尘方便完事，碰巧看到这幕，急忙出言制止道：“侯将军的爱马娇贵，别随意鞭打，留下伤痕你我都不好交待。”
希羽没有回应，只是点头，“一听我要下放龙腾堡边军，侯叔叔就命人带上他最喜欢的爱马前来接我，我现在却拿他的爱马出气。”愧疚抵消大半怒气，希羽摸了摸马臀上的鞭痕，发现力道尚浅，连皮都没有擦破，暗道一句马儿也是狡猾，便不再自责。
瞥见古尘衣上绣有一道金纹，是名黄阶魂尊无疑，暗中思量道：“此人实力虽低，但侯叔派他前来接我，肯定算可靠的心腹。我何不先问问军中之事？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也容易接受。如果没记错的话，黄阶魂尊可以担任百户、千户，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叫声千户就好。”
便开口问道：“千户大人，军中饮食如何？可有栗子糕、蜂蜜水？”
古尘明显一愣，道：“军中三餐粗砺，比不了大都的饮食，不过管够顶饱。将官们吃小灶，其余人都是饿了啃干粮，渴了煮井水，每半月领一扇肉脯和几斤下水，逢年过节有河鲜、蔬果、奶酪若干，天帝诞辰可饮酒。还有我只是百户，不敢妄称千户。”
见希羽精神低落，古尘翻身上马时安慰道：“边关虽然苦多乐少，但一比西北守军，我们龙腾堡就幸运得多，毕竟蛮疆太平多年，只需例行扫荡野人流寇，犯不着与强敌拼杀搏命。”
希羽心道：“这军户说的在理，龙腾堡好过其他边军太多。侯叔镇守此地，我理应避嫌，但母亲信不过他人，费了不少力气买通分配官员，允我破例一次。”
想到后党的嘴脸，希羽攥紧了拳头。回望走过的离乡之路，见远山如墨，残阳半隐，天边乌云堆积，不知何处正雷声作响，脚下的官道失修多年，石砖碎裂，积雪无人打扫，道旁古树死气沉沉，连老鸦都不见一只，哪有半点人迹。
“时辰不早了，我们加快进度，争取天黑前抵达前面的旅馆。”古尘扬鞭指路，希羽顺势望去，前方全是险峰怪石，巉岩秃壁，目光极尽之处天际低矮，山雨欲来。
“大概还有二十多里，越过这座山头便有人烟。”古尘往返大都南疆多次，当然熟知来路。
“再走二十多里，就不是大都地界了。”古尘不解希羽为何会来上这么一句，他并没有多问，只道了声出发，拍马便走。
风声呜咽，仿佛是伤心之人在谷底悲歌。回想昔日的灯红酒绿，再看看此时的荒郊野岭。希羽顿觉前程渺茫，天地灰暗，今日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家。小雪纷纷，一朵朵雪花在风中飘摇，忽高忽低，忽缓忽急，就是无法落地。等风住之后，它们又归于何处？是挂在了枝头还是融入了雪地？
“如今，我何尝不是那随风而逝的雪花，风往哪偏就往哪走，直到默默死去，化作白色的尸体，肥沃了别家原野。”
一股怒意郁结在胸，希羽惟愿仰天长啸，尽吐不甘之气，“真想再任性一次，策马返回大都，看后党能奈我何。”可转念细想：“现在大都局势波诡云谲，新政古法之争日趋激烈。父亲失志，母亲郁郁寡欢，我怎能在此紧要关头冲动，犯孩子气，为他们增添麻烦。”
“唉，任人宰割的滋味真不好受，勋族又如何？只需天帝一声令下，还不是被人肆意玩弄，要你生你死，要你死你死，还能折腾得人生不如死。当初祖宗若更进一步，今日之祸怎会落在我头上？”
鬼使神差，又仿佛命中注定，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希羽脑海诞生，“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谁强谁就是天帝。”
忽一阵冷风过境，吹散了枝上的积雪，凉意刺骨，及时点醒希羽，这种隐秘而危险的想法只能深埋心底，不可被第二人知晓，否则将为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从军便从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百折不挠，终有出头之日。今日我为鱼肉，明日我作刀殂。”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狠，前路山高谷深，父母之言还犹在耳边，“龙腾堡，昔日真龙腾飞之地。”
“夫龙者，能升能隐，能屈能伸。”希羽低声重复着父母临行时的劝诫，忍住泪水，迎着风雪，驱马扎进茫茫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