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在归途 > 第7章
  
  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困倦,却在床上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想睡觉。叶秋梅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看穿别人的意识对自己来说那么轻而易举,却一直也琢磨不透自己的心思,
  也许是因为那个独居的大娘,和她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吧!年过古稀,明明有女儿女婿和孙子,三代同堂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住在那里。想到那天大娘十分积极地向自己汇报工作的样子,叶秋梅心里隐隐不安。该有多孤独,多闲闷才会让一个老人对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那么积极,那么上心呢。恐怕自己是大娘生活中唯一的变化了吧,大娘的面容似乎慢慢出现在天花板上,面庞渐渐清晰。多慈祥的老人啊!如果自己的母亲也还健在的话,应该也是这个岁数了,或者更小一些,她会不会也这样孤单呢?
  翻身下床,叶秋梅打开了热水器,将水温设在50度,慢慢退去衣物,身上的疤痕显露出来。那是自己摸爬滚打甚至是死里逃生的印记,自己这个年纪的女孩不该是像金帼那样吗?美丽可爱,肤白貌美。摸着身上的疤痕,叶秋梅想起了韩燕。她的身上是不是也有很多疤痕呢?身为人妻,作为人母又是怎样一种体验,她在承受家暴的时候,又可曾后悔结婚生子,又有过那些想法?
  叶秋梅无法想象,那是她与她性格和境遇上的鸿沟,那是一种非经历而无法理解的情感。她抓过一个贼,严格来说那个男人并不能算是一个贼,他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去踩点,找那些家里有学生,有孩子的家庭,在家长都去接孩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悄悄进入到屋内,做好午饭或是晚饭,整整齐齐的摆在餐桌上,然后端端正正的等在窗前。他会一直在窗前看着那家人把孩子接回来,然后在打开门的最后一刻翻窗而去,在这个过程中不会拿家里的任何东西。直至将其抓捕归案,他一共摸进过十三户人家,这十三户没有丢过一分钱,更没有丢过任何值钱的东西。
  那是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平日里的工作忙碌从来没有好好陪过孩子,没有给孩子做过一顿饭,没有给孩子讲过睡前故事,没有陪婚后的妻子逛过商场,没有好好过过一个结婚纪念日或是妻子的生日。
  “多挣点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是他心里一直以来的执念,他以为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了,直到有一天,一场车祸带走了她们。像是一栋大楼突然被撤走了地基,整座建筑瞬间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叶秋梅无法理解那种情感,但是她能切实的感受得到那种悲伤,会同情他的遭遇。当一个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男人在审讯室内失声痛哭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会被那种情感所触动,对那样的遭遇而感到同情。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曾经孤儿院里爱哭爱笑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刑警了,如果父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看着现在的自己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当父母失去自己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的心境?
  他们是否在寻找自己……
  她想到了韩燕,为了孩子她可以成为一个全职在家的妻子和母亲,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不超过三天,自己就会被逼疯。而韩燕又是怎样在这么多年间挺过来的。
  今晚是阴历的十五,月亮圆而明亮,柔和的光使人宁静。即便是作为女强人的叶秋梅也会有不可避免的柔软心思,何况她还那么年轻。人性不可违背,自己不可欺骗。
  对流浪汉的调查工作也开展起来,但是面对近乎毫无线索,毫无社会关系的人调查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难,夏风将擅长计算机的张志鹏从沙区派出所调了过来,负责利用公安“天网”等监控系统梳理流浪汉的行动轨迹,最好能识别出身份、籍贯出来。
  已是凌晨,夏风和老秦坐在电脑旁,屏幕发出的光映在二人眼前吐出的烟雾中,又折射到脸上。二人沉默不语,老秦率先开口说:“我们瞒着秋梅做这件事真的合适吗?”
  夏风猛吸了一口烟,沉吟良久,说:“先不告诉她,等手头上这件案子结束再说吧!这件案子对她来说没准会有点触动。”
  老秦见他这样说,问道:“难道你已经心中有数了?”
  “我也不希望是我料想的那样,这件案子将会是我们每个人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难忘的一件。”
  电脑屏幕忽明忽暗,映在脸上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屏幕中一个中年女人在一家面馆里忙碌着,画面的清晰度不是很高,拍摄的角度也有些远,那是拷贝出来的监控视频。上菜,收盘,擦桌子,扫地,女人忙个不停。鬓角的下缘有些发白,身形瘦弱,走起路来弓着腰,端着盘子的手关节肿大的十分明显,让人想到鸡爪。脸上布满皱纹,像被洪水冲过的土地一般沟壑纵横。用老秦的话来说,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受过苦难的。
  机器轰鸣的车间内,叶秋梅再次不请自来。起床运行的声音嘈杂,她发现车间里的工人们都配发了防护耳罩,这是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的。同行的还有老秦,外围的跟踪侦查用夏风的话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索性和叶秋梅一起正面接触一下。老秦年过四巡,身形高大,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平日里不苟言笑,看人的眼光十分老辣,很少有嫌疑人能挨得住他的审讯。
  车间内却没见人,工班长喊来老李询问陆心源的去向。
  老李看了看工班长,又看了看叶秋梅二人,说:“这会儿也不忙,他那个机子正换件儿呢,他跑后边空地上练车呢。”
  “他还有车?也没听说过啊!”工班长问。
  “我的。”老李回答。
  工班长是知道老李几人的遭遇的,听了回答,便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二人向厂房后面走去。
  “又见面了!”叶秋梅向着正在挂着一档练习起步的陆心源大声的说。
  陆心源小心的将车停好,反复确认了确实换成了空挡后缓缓松开了左腿,熄了火。见到二人,像见到这车间里的平常的工友一般,没看出来有什么惊讶或是厌烦的情绪,左手指了指门口的值班室,没有说话,示意二人去那里。
  叶秋梅看着车,提醒道:“别忘了拉手刹。”
  “什么事,档案资料还没有补完吗?我一会儿还有不少活儿呢”陆心源问。
  “我们怀疑9·30的流浪汉坠亡案不是意外,现场已经重新勘察过了,有一些对你不利的证据,希望你能够好好配合我们,把情况弄清楚。”叶秋梅平静的说。
  陆心源拿着水杯的手忽然停了一下,明显大脑正在飞速的运转,说:“就是一场意外,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这次的态度比上次来访明显冷漠了许多,心态也明显更加的平和。叶秋梅和陆心源相对而坐,老秦站在一旁,不怒自威。
  “死者是怎么进屋来的?门开着吗?跑进来的还是冲进来的?”
  停顿了一下,陆心源说:“门关着,跑进来的。”
  “你说他是跑进来的,可是死者是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他怎么能跑进来呢?”
  陆心源抬头看了看叶秋梅,又看了看老秦,低着头说:“您别钻我的牛角尖,也别较字眼的真,反正就是很快,那我不用‘跑’这个字我用什么,快步走?”
  没有料到对方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叶秋梅没有计较,这本就是一个询问的陷阱,继续问:“当时你们父子两个在干什么?”
  “挑桌子。”
  “在门口还是窗前还是中间?”
  每次说话前,陆心源总是下意识的瞥一眼站在一旁的老秦。
  “记不清了,当时差不多每个桌子都看了看,忘了当时在看哪个了。”
  “为什么去离家那么远的乐园,你家附近不是就有吗?”
  “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上次我就回答过,那边的都去过了,想给孩子换个环境玩玩,有个新鲜劲儿。”
  这次轮到叶秋梅沉默了,陆心源心思缜密,记忆力也很强,回答过的问题他也都记得,不同时间的回答自也不会有什么差异。
  “八年前为什么举家搬来这里?”
  “为了孩子上学,为了能多赚点钱。”
  果然,他记得回答过的每一个问题,答案也没有什么出入,叶秋梅决定直奔主题。
  “八年前乡卫生院失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陆心源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圆,看向叶秋梅,眼里明显充满了慌乱。八年前,那是这一切的起点……
  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叶秋梅二人也不催促,耐心的等在一旁,这和夏风的预料是一致的,夏风认为一定是八年前的变故导致了现在的情况。
  “你的记忆力不是很好,这是怎么了?想不起来了吗?”叶秋梅翻看着桌子上自己的笔记本,低着头说。
  沉默不语不是办法,陆心源站起身来,对立在一旁的老秦说:“我可以去个厕所吗?”
  老秦点点头,与叶秋梅对视了一眼,果然找到关键所在了。
  厕所在车间外边,路不远,今天走起来却有些漫长,左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手机,他逐个检查了厕所里的每一个单间,确保里面都没有人,走到了最里面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又迅速挂断,一个念头快速在大脑中闪过,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要是他们已经监听了我的电话怎么办?
  另一边,金帼坐在韩燕的对面,在和叶秋梅坐着相同的事,旧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声音。
  “不需要拨回去吗?”金帼问。
  “不!打错了吧,这不是常有的吗!”韩燕回答。
  即便是电话响起的时间十分短暂,但是坐在沙发两侧的二人都看到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陆心源!
  此刻,两边的审讯均在此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就像一场戏,按着剧本正在演绎,两边使用着同一本剧本,却在进行不同的诠释。
  一种乌云笼罩的感觉萦绕在陆心源夫妻二人的头上,那乌云蕴含着极大的能量,一旦倾泻下来将形成灭世般的洪水。是筑起堤坝还是建造一艘方舟,成为了二人无法逃避的选择。
  两边的笔录都顺利完成,沿着不同的路向警局赶回去,9·30坠亡案只是一系列因果效应所导致的表象,透过表象去探寻真正的本质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所谓追本溯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风呼啸而过,叶秋梅一刻都不想耽误,吉普车保持着在道路限速的极限奔驰着。坐在一旁的老秦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都咽了回去看看叶秋梅,又看看前面的路。
  “要说什么?犹犹豫豫的,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叶秋梅说。
  “什么?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个车开的,局里应该给你换个小排量的,就你这个开法油钱都快赶上我的工资了都。”
  叶秋梅笑笑,没有说话,车内一时沉寂下来。良久,叶秋梅小心翼翼地问:
  “找到了是吗?”
  声音很轻,老秦看向叶秋梅,发现对方并没有重复一遍的意思,忽然又明白了对方问的什么,轻声的回答:
  “嗯,找到了。”
  叶秋梅没有说话,车速却渐渐降了下来。路过一片荒草地的时候,车停在了路边。
  “我去个厕所。”叶秋梅翻身下车,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枯黄的荒草之中。
  老秦也下了车,点燃了一根香烟,有些心绪不宁。田里的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成群结队的鸟儿盘旋着,落在田里搜寻着散落的粮食,忽然又成群结队的飞起,消失在视野当中。鸟儿尚需归巢,何况人呢?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总要有一个安全的港湾,能够让人毫无顾忌的卸下沉重的盔甲,去抚摸盔甲下的伤口,去慢慢疗伤,美美的睡上一觉。人虽然能够行走,但人一定是一个有根的物种。
  “打算抽完这包烟再回去吗?”不知什么时候,叶秋梅已经回到了车上。老秦上了车。
  “您居然没有发觉我上了车?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记得上回金帼在你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觉的时候拿你的茶叶你都能察觉到。还有那回小马在你身后走过去的时候掉了包纸巾你也能知道,没想到今天在这破功了?”叶秋梅的嘴角僵硬的挤出笑来,平日里她几乎不开玩笑。
  老秦也配合着似的,硬挤着笑了笑。二人都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尤其老秦的脸,笑起来一堆褶子,对他们两个来说,笑又何尝不是一种掩饰呢?一种心照不宣的掩饰。
  夏风站在窗前,看着吉普车开进院里,老秦和叶秋梅二人大步向楼内走来。他坐在办公桌前,等待二人进来。
  和往常一样,叶秋梅直接推门而入,老秦和夏风对视了一眼,办公室内的氛围有了些细微的变化,这是叶秋梅不曾察觉的。
  “你的判断很对。”叶秋梅说:“那两口子确实有问题,尤其是那个男的,肯定不简单,背后的事也肯定不止9·30那一件事,小马还在衡州吗?要不我也过去一趟吧。”
  “嗯,我也有这个想法,小马一个人在那边确实有些跑不开,他已经搜集了不少资料了,你过去以后可以自己做决定,不用像小马一样事事向我汇报,如果你们两个还忙不过来的话可以和我说,我可以找局长让他在那边协调一个警员给你们帮忙。这是金帼的笔录,你们两个看看吧。”
  夏风递过去一个文件夹。
  在金帼的笔录中,韩燕多半的回答是“不清楚”,还有一些回答的模棱两可,而第一次接触过程中问过的问题在这次的询问中都没有任何区别,从怀疑的角度上来说,极有可能这是二人商量过的,这样一来无论什么时候问,怎么问都不会有差错。但这次的行动具有突然性,尤其掌握了八年前的火灾事件,这是二人没有料到的,更是没有准备的。如果不出意外,下次再去做笔录的时候这件事情二人一定会有一个完美、契合的回答。
  只背了一个书包,叶秋梅带的东西很少,身上的衣服可能穿了半个月还没有换。夜晚的火车像是一个大食堂,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泡面味、烧鸡味、还掺杂着一些脚臭味,那味道混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不过这对叶秋梅来说不算什么,尸体腐烂的味道远比这个要难闻的多。这趟车是那种老式的k字头的慢车,过道上也堆满了大到无法放进行李架上的包裹,偶尔有过道宽敞一些,很快就会被一些拿着小板凳没有抢到坐票的人占据。推着贩卖零食饮料的售货员艰难缓慢的在过道中蠕动着。
  在局里同事的帮助下,叶秋梅得到了一张靠着过道的硬座票,早在上车前行李架上就已经堆满了行李,索性把书包抱在身前,低头睡觉的时候还有个支撑。很快旁边的过道上搬过来一个小板凳,一位母亲抱着正在熟睡的孩子。叶秋梅看不出孩子有多大,只是觉得孩子好小,脚也小,手也小,肉嘟嘟粉嫩嫩的十分可爱。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鼾声正响,即便是这样魁梧粗犷的人,也是从一个这样小的婴儿渐渐长大的呢。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过程啊?
  正准备低头眯上一会儿,毕竟要明天上午才能到达。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叶秋梅看过去。
  “妹子,我上个厕所去。”叶秋梅站起身来将路让开。
  列车员用钥匙从外面打开了厕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人从厕所里提着小板凳走出来,等在外面的人和列车员也没有责难他,相顾无言。
  “闺女,我进去坐会儿!”身旁的母亲提着小板凳,抱着孩子指着叶秋梅里边的空座说。
  孩子睡得很熟,母亲将孩子轻轻放在座位上,盖上外套,自己则蜷缩在了桌子底下,坐在地上,靠着车厢外墙把头搭在座位的边上,轻轻的拍着孩子。
  叶秋梅看看孩子,又看看孩子的母亲,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从孩子来判断,母亲的年纪应该不大,枯干的头发十分杂乱,蜡黄的脸上也已经爬上了皱纹,和孩子的皮肤对比鲜明。
  这就是母亲吗?
  上厕所的男人很快回来了,看见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一个孩子,也没有作声,站在过道上靠着靠背。车厢内的空气有些浑浊,尤其在半夜让人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叶秋梅想起一个电视片段,一列亮着灯光的火车冒着浓烟在漆黑的夜里快速穿行,看不见路轨,看不见站牌,什么也没有,只有轰鸣声伴随着列车前行。带给人一种浓稠纯粹的孤独感,和一种不断追寻的触动,人这一生中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又在追寻什么吗?
  就像树一般出生时只是一个小树苗,用半生的时间来寻找枝枝蔓蔓,枝繁叶茂,那是个无比美丽且完美的过程,再用半生的时间来让它们慢慢凋落,同样是无比壮美的场面,壮美到只有它的前半生才能与之比较。
  叶秋梅看向窗外,偶尔的村庄亮着灯,一闪而过,静谧的黑暗驱赶了自己的睡眠。叶秋梅站起身来,拍拍靠在靠背上的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座位。男人点点头坐在了座位上。
  夜深了,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头脑中的思绪有些杂乱。叶秋梅垫着背包坐在了过道上,侧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