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千瑜给陈皮开了些药酒,陈皮拿了就走,看都不看吴歌一眼,就像在闹别扭。
  
  她抿唇一笑,坐到吴歌身边劝道:“人家走了,不送送?”
  
  “走就走,不送。”吴歌把头一撇,留给她一个幼稚的后脑勺。
  
  要说吴歌和陈皮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倒也谈不上,他们最多也就是……嗯,啥啥都不合。
  
  四年前,在山的那边,江的那边有一座破庙,庙里有一群沿江讨生活的乞丐,陈皮是里面的刺头,一百多斤的体重一百斤都是反骨,其他要饭的见他都要绕道走。
  
  有码头的地方,乞丐流行大潮锅,煮点下水和辣子可以管几顿饱。这一天陈皮就跟往常一样端着破碗准备干饭,刚要坐到墙角的草堆上,就被人来了记“千年杀”。
  
  他“嗷”一声跳起来,碗里的汤都扬出去孝敬给了土地老,回头怒目一看,原来草堆里躺着个小屁孩。
  
  差点由沙雕变冰雕的吴歌往身上盖了一堆稻草御寒,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就看见陈皮一屁股朝她脸坐来,吓得她使出了这招绝技。
  
  这是两人的初遇,吴歌认为陈皮瞎,陈皮觉得吴歌彪
  其实陈皮也是生活方面伤残人员,不过他一直不承认。
  
  这老小子九爪钩使得一绝,抓螃蟹信手拈来,但他偏不用,懒人有懒方法,去乱葬岗拖个尸体回来当“鱼饵”,将头发打成各种圈结后扔水里,躺江边睡他半天后再捞上来,头发圈里就钻满了螃蟹了。
  
  吴歌刚开始并不知道陈皮螃蟹怎么来的,只是陈皮十分热衷于请她吃蟹。后来有一次她闲着没事到江边散心,才发现了陈皮的骚操作,直接闪了老腰。
  
  那一天岸边的纤夫们目睹了一场追逐战,还别说,两人都挺能跑。
  
  陈皮这人外表看起来凶的一批,浑身刺,谁碰他扎谁,但终归是个少年人,偶尔也会想想自己的父母,也会感到孤单,只是比起勾心斗角还是孤独比较安全。
  
  不过他愤世嫉俗的这个毛病真不是老了才染上的,年少的时候就有这个倾向了。
  
  风起乱世,江水寒峭,孩子的童年总是向往着欢快热闹,纤夫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每天岸上船上跑上跑下,到处生事,不胜烦人。
  
  陈皮就是被烦的那个。
  
  孩子们围着他唱歌嘲笑他懒要饭,陈皮听不太懂他们杂七杂八的口音,就随他们唱。见陈皮没反应,这些小鬼头开始朝他扔石头子,陈皮一起身他们就跑,但有一个叫春申的孩子要比同龄人反应慢很多,肢体动作也很不协调,大家都叫他“傻申”。
  
  陈皮都抓到他后衣领了,这孩子才想起要跑,结果直接被陈皮提溜起来抛进了江里。
  
  又是“扑通”一声,陈皮抬头一看,是吴歌跳下去救人了。
  
  陈皮叉着腰在岸边看着被救上来的小鬼,小鬼也呆滞的看着他,似乎太傻了,连哭都不会。
  
  陈皮突然觉得这小鬼和自己小时候有点儿像,尤其这木讷样,活不活下来也没什么区别,于是抬脚又把春申踹回了水里。
  
  吴歌再次下水去救,春申就这样反复出水落水,出水落水……
  
  直到孩子的爹回来,给了吴歌一个大比兜子,这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为什么不打陈皮呢?因为这贼小子见势不好早跑了。
  
  吴歌虽然心善,但也不是受委屈的主儿,回打了一个大比兜子后,撒腿就跑。
  
  春申拉住怒气冲冲的爹,磕磕巴巴的解释,他爹这才明白自己把救儿子的恩人给揍了,后来再见到吴歌直接送她一兜子水产赔不是。
  
  吴歌一见到里面的螃蟹就吐了,这事承包了陈皮一个月的笑点。
  
  “笑吧笑吧,笑死你。”吴歌蹲在墙角,画着圈圈诅咒他,但有时看着陈皮笑出来的梨涡,她又有点不忍心。
  
  还是多看两眼现在的橘子皮吧,毕竟老了的橘子皮是真难看啊!
  
  长江千里烟波,江边错落着许多村落,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人喊打,家禽都欺负的存在,秀才喜七就是这种人。
  
  他左手有七根手指,书法很厉害,因为早年给日本人做过工,落得个狗都嫌的下场,要饭都找不到门口。
  
  喜七是活络人,他日子不好混就想找靠山,于是盯上了陈皮。吴歌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但他一靠近这孩子腿就打哆嗦,心理压力太大了,他受不住啊!
  
  可喜七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就得了瘟病,那些郎中都不给他开门,还是吴歌帮他买了点药,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
  
  喜七临死前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陈皮,告诉他做事都要想想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杀人也一样,又给他在木板上写下六个字:一百文,杀一人。
  
  “这六个字送给你,你今生的荣华富贵全在这块板上了。”这是喜七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以后,陈皮天天琢磨这块木板,跟魔怔了似的。他心里有事,走路就没注意,一不小心左脚拌右脚摔了个狗啃泥,赶紧爬起来警告旁边笑抽抽了的吴歌不许说出去,不然就割断她的喉咙!
  
  吴歌笑得更猖狂了,让他之前笑话她,解气!
  
  又是一年冬来早,江边的驻兵被调走打仗去了,这意味着水匪要猖獗了。
  
  江上起了大雾,等雾退散,船舶靠岸,传来了春申一家惨死的消息,只剩春申被藏在船舱里躲过一劫。
  
  昨晚死的不止他们一家,今后更不止。
  
  此地的水匪也叫水蝗,他们就像蝗虫一样肆虐,所到之处赶尽杀绝,而昨晚的杀戮不过是他们立威的手段,所有死者的人头都被摘走,水蝗管这叫摘花鼓。
  
  春申想雇陈皮杀了仇人,但他只有阿娘攒下的九十九文钱,可惜差一文陈皮都不给他干。因为陈皮觉得这跟喜七说的不一样,喜七说的话已经在他眼里变成了预言,差一文不灵了怎么办?
  
  吴歌发现陈皮有的时候是真固执,对,固执,不是耍小孩子性子。
  
  她这种存在都没那么多穷讲究,什么灵不灵,她他妈就要显显灵,屠了这匪帮!
  
  报应来的太慢了,她要当活报应。
  
  水蝗内部最近死的人有点多,上次摘花鼓的头目意识到自己似乎惹上了什么大麻烦,因此想法设法找到了幸存者春申。而对于这种人渣来说,杀人就跟喝水一样自然。
  
  春申被吊到了树上,临死时紧攥着一枚铜板,那是水蝗为了引诱他过来给他的。
  
  他自愿赴死,挣得这一文钱来买仇人的命。
  
  吴歌只感觉血管都要炸了,头一次拔剑四顾心茫然。
  
  她二下长江,这次多了个陈皮,两人都杀红了眼。但吴歌还是很迷茫,她突然意识到斩妖除魔这么多年,吃人最多的竟然是人。
  
  而陈皮从不想这么多,任世道嶙峋,他执意踏断千山径,为半分虚名,万般拼了命。
  
  尘埃落定,吴歌独自离开,没有告别。她自己都看不清前路,没道理去拿人伦道德约束陈皮,各自求各自的缘法吧。
  
  但缘分让他们重聚在长沙城,一个成了红府的学徒,一个成了张家的座上宾。
  
  吴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她跟陈皮都见过对方的不堪,磕磕绊绊的求个成全自己,这两年的安逸生活差点让她忘了当初的不如意。
  
  这世道就不如她意,她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不得往生。
  
  陈皮,我要剥下这两年的伪装,做回自己了。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