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寂寂,唯有虫鸣声越发响亮,有打镲声混在其中,那是村长家在做超度法事。
  我躺在竹床上,床尾放着油竹筒,里面的蟋蟀鸣叫声时续时断,似是一首催眠曲,让我很快就入了梦乡。
  在梦里做梦,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觉得意识一阵模糊后,再清醒,已然身在异境。
  除了身边三步以内有亮光,剩下的地方尽是混沌不清,拙园先生手持桃木剑,一手掐指诀,站立在我面前。
  “二更已过,此地乃是你意识的深层,为师这便开始作法,引出那不知名的妖物。”
  没等拙园先生有所动作,我们之间的虚空中耀起一阵白光,随后光芒中显现出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形。
  光芒散却,人形逐渐清晰,定睛一看,那是一个透体乳白如玉的人,没有任何衣着,也没有性别特征,如同一尊站立的玉像。
  此人双手置于胸前,一手掐着指诀,指诀之熟悉,让我一下子回想起唐墓里的壁画。
  拙园先生凝眉细看,持剑之手稍动,随即打了一个剑花,顺势将桃木剑收于身后。
  “看指诀,乃替令长生诀,这只是个替身,真身并不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那玉像般的人说话了,也没看见有嘴巴,声音直灌入脑海。
  “终于得以再见恩公,上次一别匆匆,没留下联络之法,而今幸得先生相助,实乃天意。”
  拙园先生伸出掐指诀的手,点在人形的头部,同时口念法诀。
  那人形自头部开始,一层层的乳白色如同石壳脱落,渐而显露出里面一个长发赤裸的人。
  我想看清此人的相貌,但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抵在我的后脑,让我不自主地低下了头,眼珠子也似不受控制,盯着此人白嫩的脚丫。
  拙园先生来至我的身旁,对我说:“这就是小仙的法则吗?凡人见了,自觉臣服,这还只是一个替身,若是法身在此,你的魂魄早被灭了。”
  法则?我一时无法理解,想张口发问,却发现全身肌肉不受控制,连眨眼也做不到。
  拙园先生在我脑后一点,顿时感觉一股热能涌入身体,头仍抬不起来,但已经能说话了。
  “师父,法则?真身?”
  我想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支吾半晌,只又问了一句:“什么情况啊?”
  等我能抬起头之时,我与那人已相隔近百米之远,拙园先生就在我身边。
  他凝望那边,说道:“为师带你拉开近百米,才离开法则的范围,此仙离飞升仅一步之遥了,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真身百不存一,近乎湮灭。”
  真有这么离谱的事情?仅是进入范围,人就完全不能自制?
  转念一想,又觉蹊跷,倘若对面那厮就是蛇仙,为何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受任何影响呢?
  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脑海,打消了我的疑问,只听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道:“千年前,妾身乃歧远山回龙洞中一条小蟒,偶有奇遇,得修成人,而后又半步踏入上界,几乎登上九天得道。不料,临阵之际,被一名邪道人和一个凡人所伤,最终使用移形换境保得元神不灭,法身从此不知所踪。”
  蛇仙毫无波澜地讲述事情始末,这一切竟要从女娲传说讲起。
  人类并非如传说般由女娲所造,在上古时期,女娲氏族生活在黄河流域,是为母系社会,已具备一定的生产力,文明程度相当发达。
  下游有另一个部落,族长名为蚂皇,与女娲族相反,其尊崇父系社会,因为族中男性认为,是自己给了女性生存的保障,理应由男性掌权统治。
  女娲族与蚂皇族时常发生冲突,蚂皇族生产力低下,远不如强大的女娲族,在战争中节节败退,最终被灭。
  族长蚂皇在临死前降下诅咒,死后会化作水中之灾,吸干每一个胆敢到河边取水的女娲族人的血液,这便是水蛭,也被后人称作蚂蟥。
  到了唐朝,女娲族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但也留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遗产,而生活在这个时期的蛇仙,在无意中得到了部分遗产,成就了仙缘,触碰到人类追求至今也无法到达的边线。
  然而,就在蛇仙作最后的修炼之时,一名邪道人协同一个凡人闯入了回龙洞,他们用符箓和不知名的器物把蛇仙困入其中。
  这个器物整体为阴沉木所制,形状不规则,大如米缸,能容一人,可蛇仙被收入其中时,发现里面空间大如城郭,深入探索,竟是一座城池。
  蛇仙震惊未绝,无数利箭从城中激射而出,每中一箭,身上的鳞甲便会脱落一片,情急之下,施展移形换境,舍去法身,藏于异境。
  那邪道人本事也算了得,竟能作法探出蛇仙所在,前来追捕。
  最终元气大伤的蛇仙逃至皇宫大内,现了原形,被某位皇子当成宠物养了起来。
  当时的国师袁天罡,观星得知宫内有异象,前往星象所指之地的途中,恰巧碰到前来追寻蛇仙的邪道人,他一眼识破邪道人的幻术,重伤了邪道人。
  邪道人逃出皇宫时,身上已然穿了几个窟窿,但他仍不死心,用符箓堵住伤口,施展异术,驱使虫蚁进入皇宫,终也不得蛇仙之踪。
  蛇仙仅余一缕残魂,终日蛰伏不出,直至某天,皇子的夫人病重,弥留之际,蛇仙趁机夺了夫人的躯壳,利用皇子的感情,让其在墓中布下替令长生法阵,声称这是往生术,皇子只要等她十四年,她便可重新回到皇子身边。
  维持法阵需要祭品,所以在墓中设有两个壁龛,用以放置三牲作祭。
  吩咐完这些,蛇仙耗尽最后的法力回到自己的肉身,陷入无边的沉睡,等待复苏的机会,其肉身也被一同放入壁龛之中。
  后来遇到了我,我身上阳气足,加上吸入细微的蛇骸粉末,有了依托,让蛇仙得以恢复意识。
  “至于为何会将恩公送至这个时代,纯属意外,那唐墓被多次盗掘,泄了不少阵法的力量,法力不足以送恩公回千年以前,在此,妾身的肉身虽已凋零,但法身是永恒不灭的,眼下只能转寻法身而去了。”
  本来只要回到蛇仙生活的时代,按地址寻去即可,如今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要寻回法身,岂不是大海捞针?
  我问蛇仙,该如何搜寻,有何线索。
  蛇仙表示不知,它只知道,自己离法身越近,法力便会恢复得越多,仅此一方,别无他法。
  一旁沉默多时的拙园先生发话了,他抚须叹道:“果然如老夫所占算,女娲族与蚂皇族之争,历今未休,老夫坐镇老桥村,也是为了解决这段恩怨。”
  我说:“师父你不是口口声声称人家为妖物吗?怎么现在变了口,还说要帮人解决恩怨?”
  拙园先生轻咳一声,说道:“为师不使这抛拢手段,你小子会入为师的门?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难得的好苗子,为师岂能错失?”
  他转而看着那边的蛇仙,又说:“老夫之所以选择助你,是因你一生清净修为,并无作恶,夺舍之事也是迫于无奈,否则,老夫定让你魂飞魄散。”
  蛇仙的声音悠悠传来:“妾身谢过先生,既然先生愿意出手相助,妾身胆敢请求先生,护得恩公周全,以先生的修为,妾身实不知以何相报了……”
  拙园先生没让蛇仙继续说下去,打断道:“不必多言,待你寻回法身,你也该临阵飞升了,届时凡尘俗事与你再无瓜葛,所谓报答,不过是一注筹码,老夫也该感谢你,为老夫带来这么一个难得的传人,不需你说,老夫自会竭尽所能。”
  为了能随时知道蛇仙的法力恢复程度,蛇仙借拙园先生之手,在我左手手腕上划了一道,不痛不痒,也没任何痕迹。
  我反复摸了几次被划的地方,问拙园先生:“这就算完成施法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显像的口诀?”
  “此乃他人之秘法,为师只作为传法者,却不明其理,若想明了,唯有你自己去问。”
  我觉得这老头不可能不会,能让蛇仙对其如此恭敬,甚至无视蛇仙的法则,一切应对自如,定是自身修为不凡,那蛇仙不就是被一个凡人和道士所害吗?
  这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神仙之外有神仙。
  只是,看他面无表情,难辨真伪,只好转问蛇仙。
  蛇仙道:“妾身依附于恩公之身,感同身受,无需繁冗的条件,心到处自有灵感。”
  也就是说,我能感受到所谓的法力,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你的意识会告诉你,你缺失的东西,忽然又回来了。
  由于蛇仙仅剩一缕残魂,无法随时主动与我联络,它传下一法,名为通明,参照春秋战国时期流传的道家结印,以单手结印即可。
  我循例照做, 印法很简单,所以我只做了几遍就熟悉了。
  此后,我们再无多言,拙园先生取剑凭空画圈,说了个“解”字,我的意识瞬间迷糊。
  再次清醒时,天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映出桌面一堆黑色的碎渣。
  走近一看,是一幅由蚂蚁尸体组成的图,稍加辨认,便知是通明印。
  我不由感叹道:“神仙做事,非同凡响。”
  出门找到拙园先生时,他已经收拾好行囊,装在一个大竹背篓里,示意让我背上,他则只拿招牌巾幡。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谓行走江湖,就是要有利索的双足,否则寸步难行,为师第一件考验你的,便是腿脚,走吧。”
  我把自己的衣服也塞进背篓里,掂量起来,也没多重,听拙园先生说要出发了,便问他去往何方。
  “为师今早起卦占算,唯有坎卦为生,其余卦象皆为克象,坎为水,是北方,仅此一路生门,顺着走便是。”
  我说:“这也太儿戏了吧?随便起个卦就定方向,跟抓阄掷铜板有何区别?万一不灵怎么办?”
  拙园先生闻言大怒,巾幡一扬,对我说:“你以后要学的门道多着呢,先别跟为师抬杠,此乃梅花占,为师多年操演,实为灵验,此行必不落空。”
  我还想与他争论几句,却听他继续说道:“为师已在老桥村坐镇多时,为的是查明蚂蟥精的传说,为村民除去此患,如今遇上蛇仙一事,加上昨日你被蚂蟥所缠,不得不令人撮合联想,也许蚂皇族与女娲族的故事,能有个清明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