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水城的县志曾载说,此处是阴阳两条龙脉的龙口/交汇处,吐纳出来的龙息会滋生怪异,说到了特定的时日,龙息就会吹开黄泉道,让生者看见已然逝去的故人。
  所以楚水城在传闻故事里,也曾是大名鼎鼎的“鬼城”。
  把均天盟的大本营设立在这种“鬼地方”,真不知道最早一辈盟主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就像闻人晏不知道阿寻的脑瓜子里在苦恼什么。
  他只知道,阿寻因那桩心事,而变得接连几日心绪不宁。
  闻人晏不满会有旁的不知什么事能调动阿寻的情绪,觉得凡是会让他心中神仙为难的,都很是十恶不赦。
  或许是因为事关净世剑宗,或许是因为突然造访的殷茵,也或许是因为……
  揣度不出来,也不敢妄加揣测,怕自己再度意会错了什么,白忙活一场还是小事,万一惹得阿寻更加不悦,那可就糟糕了。
  无论如何,他都只想让阿寻开心。
  闻人晏在“鬼城”住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鬼。
  只知道,因这传说,楚水城内每逢各种鬼节,都要比别的地方热闹许多,会有别的地方没有节目。
  寒衣节便是其中之一。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送衣”,生人该添衣,祖先也需要。
  十月朝,是为逝去的先人递送“寒衣”的秋日祭祀[1]。
  这本该是尽诉别离伤愁的祭祀日,但因为楚水城这个地方风俗怪异,所以每到这个时节,都会有驱邪避凶,告慰先人的庆典,整座楚水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闻人晏身上均天盟的事务并不少,所以并不能日日跟在殷寻身边打转。
  这一月来,除了他闲下来去找殷寻,殷寻几乎都是孤身在房中闭门不出,偶尔出来了,也是看着院中桂树沉思。
  殷寻一直如此,看上去似乎并无异状。
  直到昨夜,难得是殷寻主动找到他的院子来。
  正值花期,满院橙黄桂色,恍若映在楼阁间的光斑,将人包绕进那沁人清香中。
  闻人晏为盟中的事奔波了一日,正打算洗漱。衣袍松散,穿戴得很是不齐整,半露着锁骨,配合那因胭脂点染的微红眶缘,莫名让殷寻想起闻人晏在他耳廓说话时痒意,顿时耳热了几分,有些仓惶地偏开视线。
  他发觉,人一旦心乱,连带着思绪,也会变得不那么坦荡。
  一见着人,闻人晏脸上尽是露骨的惊喜色:“阿寻怎么找来了。”
  察觉殷寻闪躲开视线,只当是为人持正守礼的殷少庄主,看不惯他这身凌乱,当即将衣领拉好,端正好自己的着装。
  殷寻唇抿成一线,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就听闻人晏又道:“是想通了吗?”
  殷寻低了低眸:“……貌似并未。”
  他也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原是个迟钝、笨拙的人。
  闻人晏顿口无言。
  失落地心说,明日便是寒衣节了,该不会是特地来跟他说,不能与他同去庙会吧。这确实像是殷寻会做的事。
  又想,他动用起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纠缠一番,还是有机会让殷寻受不住再度应允的。
  再说了,哪怕他说不上有多笃信神佛,还是会希望,寒衣节上那些个驱邪的社火,也能帮带着驱散驱散阿寻心中的烦恼与苦闷。
  但三寸之舌还未能有所发挥,闻人晏刚要开口,就听殷寻道:“可我想要去看看。”
  捋不清心绪,却依旧能捕捉到些许,对他来说有些稀罕的“想要”。
  就因为殷寻走的这么一遭,闻人晏在寒衣节当天,起了个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自己打扮得能与百花逞妍斗色。
  让抱着手,挨在门框边上的苏向蝶忍不住吐了句:“师兄你这是想诱惑谁?”
  这话问得很废,闻人晏不想回答,哀怨道:“要是能诱惑到就好了。”
  “不过都说美色能令人赏心悦目,要是能让阿寻看着开心点,那也不错。”
  说着,闻人晏捧着脸看铜镜里映出的模样,臭美得不行。能不能悦到殷寻难说,反正能悦到他自己是一定的。
  “所以你到底怎么……看出来他不太高兴的?”
  她已经被闻人晏念叨到耳朵起茧了,虽然她本人完全没看出来,但这些天已然深刻了解“殷寻不开心”这件事。
  “阿寻他最近都不怎么爱笑了。”闻人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话答得像他平日很爱笑一般。”
  “是很爱笑呀。”闻人晏无比纯良地眨眨眼。
  苏向蝶像见了鬼一样看向她这倒霉师兄,平生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疑惑不解。
  她想了想,以往的种种经验,让她决定还是不要在这种事上与师兄纠结,话头一转,拐向了她走这一趟要说的正事:“手下的人来报,已经去查证过了,孔开济口中所说,皆是实情。”
  “胡知呢?还没开口?”闻人晏神色一凝。
  苏向蝶摇了摇头:“没有。”
  胡知是抓到了,但他身上并没有闻人晏要找的东西。
  他醒来过后,笃定了他们既然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立即杀他,完全不像在画舫上时那般满口废话,任凭均天盟的人如何审问,嘴巴都不肯咧开一丝缝隙。
  按理说,他作为一个头目,能流窜如此之久,被俘虏的海寇,无论地位高低,都没一人知道他的踪迹及来历,那他应当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固定的藏身之所,生死全系于己身。
  如此重要的物件,没有贴身存放,那么定是放在极为信任的人那。
  闻人晏只能拍板说,让人放出消息,说海寇头目胡知已死,好暂观其变。
  倒是孔开济那边,好办很多了。
  胡知用毒极狠,又配以自身狠辣的功法,所以孔开济身上的毒并不好解,虽从胡知身上搜出来了原药,但均天盟这边的大夫还是勉强只能把人性命给拖住,人一直弄不醒。
  于是,闻人晏把来均天盟取药材的楼万河揪了过来,让他先去把温晚意请到均天盟来。
  楼万河坚定拒绝:“我不要。”
  闻人晏是个会画大饼的,他对楼万河道:“你把温神医带过来,我有办法让他跪着求你。”
  楼万河梅开二度:“我这就去。”
  神医谷的圣手名不虚传,温晚意一到,就把孔开济给扎醒了。
  孔开济刚醒时,嘴还是硬的:“我不过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你们均天盟凭什么这般把我拘住。”
  “路庆生说你是浊教余孽,我们自是要查清的,如若误会,也自会好好向孔大侠您道歉。”
  说罢,闻人晏轻摇团扇,语气似漫不经心地提及了一个名字。
  孔开济顿时瞳孔皱缩。
  闻人晏视若罔闻,继续道:“听闻他是孔大侠的好友,也是位当世大侠,可惜英年早逝……我记得,就是丧生于那些浊教余孽手中的。”
  许久,孔开济才重新开口道:“他还有亲朋在世,望闻人少盟主,勿要打扰他们……”
  “我最早的时候,确实是你们口中常道的魔头,也确实是浊教余孽。”
  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表面上当了许久的杀富济贫第一盗,看上去乐善好施,但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将人一点点地剖开,再拼成不同的样子。
  他那貌似是因心善而建的蒙学居,收留的流民与孩童,起初也是打算方便他自己玩的。
  孔开济说着眸色溃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很是平和:“后来,我认识了说的那个人,他跟我说了很多大道理……把我给说服了。”
  “我……听了他的话,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头,想要洗心革面,可是他死了,死在了我同门手中。”
  “至于路庆生……他确实偷了我东西,我只是想讨回来。”
  浊教中,人与人间也会分地位的高低。
  比方说曾经的孔开济,就是地位较高的一位。而胡知,当时名为“路庆生”,只是十分不入流的一位小喽。
  在从正道手下逃脱,隐匿于坊间的浊教余孽中,能参透净世剑诀中所藏要义的人并不多,能明晰其中有教主所留功法的更在少数。
  再者,纵然他们知道要承袭净世剑法之大成,需要有混元珠,但仅有混元珠并不够,还需得有教主留下的几道特殊残卷。
  孔开济手上有那残卷,但在很早前,因好友之死而心灰,一时不察,竟然被路庆生偷了去。
  路庆生这人擅于东躲西藏,孔开济一直都未能把他给抓住,直到听闻在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有贼子抢夺混元珠不得。
  “我当时起了心思,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去第二回摘星桥市,想着能不能趁机把人给逮住,悄无声息地把这事给了了。”
  孔开济当时说道。
  “还有,探子说……”苏向蝶语气带上些许嫌弃:“殷二小姐已经被安全送回去了,殷庄主发了怒,但没怎么罚她。”
  “哦,知道了。”闻人晏冷冷地应声。
  他对她并不在意,但转念又想起一件事,喃起:“也不知她到底特地来跟阿寻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1]寒衣节为传统祭祀节日。但本章及后文所提及的一切习俗都是虚构,没有任何民俗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