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千望归途 > 第五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月隐,星沉。
  
  
  此时正是寅时二刻光景,天将亮未亮,看门的狗都懒得起来吠叫两声。
  
  
  顾天城换了套麻布衣服,手拿着一个大酒葫芦,不时嘬上几口。
  
  
  他浑身散发着酒气,偶尔还摔个跟头,晃晃悠悠地走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
  
  
  他此行没有佩剑,没有束发,只是随便裹着一方灰色头巾,脸上和身上也多了许多污泥。
  
  
  只见他一会儿从街左边走到右边,一会儿又从街右边滚到左边,口还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地说着胡话。
  
  
  一眼望去这完完全全是个宿醉未归的酒蒙子。
  
  
  他这样看似漫无目的地晃荡著,实则一直目标明确地朝长乐街方向走去。
  
  
  “喝酒,喝酒!都给我喝!哈哈哈哈!”
  
  
  他歪进一条小巷,走了片刻,又转过巷尾,终于来到长乐街上。
  
  
  他撑著东倒西歪的身体,眼神却一下子锐利起来。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迈著步子,一边上下四周打量起来。
  
  
  “这是何人夜不归宿,却在街上游荡呦。”
  
  
  阴暗的角落缓缓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顾天城扭著身体歪过头看去,只见黑影躺着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臭味简直令人作呕。
  
  
  “哈哈哈哈,喝酒喝酒!哈哈哈哈哈——。”
  
  
  顾天城一个趔趄,就摔到了那人身旁,顺带着把酒泼了他一脸。
  
  
  “天城,所来何事?”
  
  
  老乞丐擦擦脸,低着声音问道。
  
  
  顾天城借着些许微光,终于看清了那老乞丐的脸,霎时他红了眼眶,他看着老乞丐的眼睛,喃喃地说:“是您,真的是您……”
  
  
  原来这老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顾风清的江湖知己。此人自小无父无母,亦不知名姓,因此人都称其无名。
  
  
  无名四岁时幸得天枢门救助,给口饭吃,便没饿死。由是他与顾风清从小相识,交情深厚。又因为人不喜规矩约束,在十七岁时他便离开天枢门独自谋生。
  
  
  顾风清二十岁时加冠成婚,翌年喜得顾天城。彼时天枢门广告江湖好友,一同入门庆贺。离开五年的他特地重回青盆山,与顾风清叙旧,在昔日众多好友苦劝下最终答应留在山中照料门务,待顾天城如同己出。
  
  
  无名在山上平日除了精进武功外,便是教顾天城做人的道理,同时帮助他提高武艺,就这一直呆了十多年。
  
  
  顾天城十六岁那年,他突然提出要离开天枢门,众人苦苦挽留不住,于是备酒设宴为其送行。
  
  
  宴会上,酒到浓时,情到深处,顾风清湿着眼眶举起酒杯动情地说:“无名师兄此去,便不知何日能再见。我只一壶清酒,半轮明月,送故人远行千!”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满上一杯说:“师兄他时若遇困难,或是念起天枢门,想起我顾风清,一声吩咐。即便是山水艰险,霜雪如棉,师弟也在所不辞!”
  
  
  无名同样红着眼睛倒满一杯,感慨著说:“我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贱民。能有今日之成,全仰天枢门恩情。纵我离去,也永不可断舍。此身永属天枢门!”
  
  
  临走前,无名掏出一小块纯白玉佩放到顾天城手中,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肩膀。
  
  
  无名看着这位自己从小带大的后辈,满怀爱惜地说:“好好珍重,务必刻苦精进武功。日后倘若有难,此玉将护你周全。”
  
  
  说完他就转身飘然离去。
  
  
  无名离开后,天正教作恶日渐猖獗。绑架、劫掠、暗杀无所不为。死者无不身首异处,五官皆被刀剑割去以致不可辨认,甚至内脏也被尽数掏空,手段之残忍,闻所未闻,令人不寒而栗。
  
  
  于是天枢门汇聚天下义士,共诛天正教。时隔十年光阴,无名重新归来,率领江湖侠客组建八道同盟,与顾风清一同讨伐不义。
  
  
  昔日春秋鼎盛的两位老战友如今皆已须发泛白,而从前稚气未脱的顾天城现在却可以接过父辈的旗帜了。
  
  
  此战过后,天正教名存实亡,而天枢门亦死伤十之八九,无名也自此不知所踪……
  
  
  “是藏天手叫你来找我的吧。”
  
  
  “正是,师伯。老先生同我讲了十二年前谢家灭门的事。”
  
  
  老乞丐闭上了眼睛,像是想到什似的,慢悠悠地说:“天城,我送你的玉佩还留存否?”
  
  
  “师伯,玉佩我留给小女流莹了。”
  
  
  顾天城实话实说。
  
  
  “没用啦,那玉佩已经作废了。”
  
  
  老乞丐叹了口气。
  
  
  顾天城明白,那玉佩定然隐藏着什秘密。他接着问道:“伯父何出此言?”
  
  
  老乞丐捋了捋胡子,讲起了那段往事。
  
  
  “那玉佩名叫三生玉,是来自琅琊谢家的信物。凡佩此玉者遇危难,即使千迢迢,谢家也会派人前来襄助。若是佩此玉者不幸身亡,谢家同样会对凶手进行追杀,不死不休。”
  
  
  顾天城十分震惊:“竟是如此!伯父怎知如此详细?藏天手前辈所言果然不虚!”
  
  
  “从与谢家相识到今日,足足四十四年矣!我十七岁离开天枢门,独自在江湖闯荡。某日,我在市集闲逛。忽闻得街上喧哗,走过去才看见是四个纨子弟领着家奴,围着一女子拉拉扯扯。我平生好打抱不平,前去替她解围,因此也惹恼了那四人。”
  
  
  老乞丐思索著往事,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女子颇知礼仪,事后央求我去她家一坐。原来那女子却是谢家千金,也就在那时我结识了谢家主人。那主人待我如上宾,我又与他相谈甚欢,由此结为忘年交。”
  
  
  “正是在此时您知道了谢家的秘密?”
  
  
  “谢家一直对自己从事的行业守口如瓶,其实我也不曾过多了解。你出生那年,临走,谢家主人赠我三生玉,只说有此玉者可换一命。无论何人持有此玉,生则谢家尽力保其平安;若不幸身死谢家则为其报仇。后来谢家被灭门,我想这玉便也没了用处。”
  
  
  “伯父,这些年您都去哪了?如何落得这副模样?是侄儿不孝!”
  
  
  顾天城上下打量著老乞丐,用手紧紧抓住他胳膊,心疼地问道。
  
  
  “哪儿也没去。”
  
  
  老乞丐摇摇头,微微湿了眼睛。
  
  
  “风清死后,我便暗中跟着你来到了这。既然你父亲不能再荫护你,那就让我这把老骨头发挥余热吧。最近我看市集上生人多了起来,恐怕一场针对天枢门的血雨腥风要开始了。”
  
  
  顾天城抬起头望着天边渐渐暗淡的北斗七星,心一阵阵隐痛。他舍不得天枢门,舍不得这位霜雪满头的老伯父,也舍不得最心爱的屾儿。
  
  
  一想起来可能会失去所有这些,他就不知怎样去权衡取舍。
  
  
  他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伯父可否再帮侄儿一次,侄儿感激不尽!”
  
  
  老乞丐摸了摸胡子,闭上眼睛说:“我知你何意……去吧。”
  
  
  此时天已蒙蒙亮,月亮逐渐收拢了光辉。顾天城来不及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施礼道别,趁着小商贩起床前这最后一点时间,又装作喝醉的样子绕了几条路,回到了下榻的旅馆。
  
  
  顾天城躺在澡盆,往昔岁月又如连环画一般浮现在眼前。
  
  
  “师父!”
  
  
  顾天城好似又听见了顾容屾稚嫩的呼喊。
  
  
  顾容屾散著头发,迈著大大的步子,朝顾天城跑来。
  
  
  只见他手拿着根木棍儿,木棍儿头上系著条棉线,棉线另一端粘著块铜钱大小的白纸片。
  
  
  “师父你看!”
  
  
  顾天城本来坐在草地上读书,被顾容屾这一喊,他心头一颤,不由得扭过头去。
  
  
  柔和的阳光慈爱地倾在顾容屾身上,圆圆的脸蛋,肉肉的小手。他发着光,像一条撒欢的小狗,是那可爱。
  
  
  顾天城看到他身后追着几只白色的蝴蝶,那纸片飘向哪,蝴蝶也跟着飞到哪。
  
  
  “师父,真的好神奇!师兄真的没骗我!”
  
  
  顾容屾跑到顾天城身边,喘著粗气。他的小脸红红的,额头上绿豆大小的汗珠儿正滚落下来。看样子他跑了好远了。
  
  
  顾天城摸摸他的头,笑地问:“师兄给你说什了?看你跑得,衣服都湿了!”
  
  
  顾容屾急切地向顾天城描述著:“师兄给我说蝴蝶会追着白纸片儿跑,开始我还觉得师兄在骗人,刚刚我试了试,原来是真的!师父,真的好神奇!”
  
  
  顾天城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抱起顾容屾,给他扣上衣服领子。
  
  
  “你看看,还敞着口,一会儿又该着凉了。”
  
  
  顾容屾的小手在他怀挥舞著那根小木棍儿。
  
  
  “师父你看,它们又飞过来啦!”
  
  
  “飞过来啦!”
  
  
  顾天城笑地应和着他,温暖的阳光晒得风都是暖暖的,暖暖的风又送来淡淡的花香,淡淡的花香又和著林中鸟清脆的啼鸣……
  
  
  师徒二人玩着,闹着……
  
  
  “诶——刚出炉的烧饼呦——”
  
  
  外面小贩的一声吆喝将他拉回现实,刚刚那般温馨美好的画面倏地消失了。
  
  
  顾天城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
  
  
  “唉。”
  
  
  他换回之前穿的丝织衣服,吃过早饭,便领着顾容屾又来到了街上。
  
  
  街上还是如昨天那般繁华,热闹,飘荡著各种香气。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任谁来了也会为这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所打动。
  
  
  顾容屾还是一脸的好奇样儿,他瞧着,望着。各种香喷喷味道直钻他鼻子,他猛吸一口气,霎时陶醉了。
  
  
  “好香啊!天枢门怎就没有这香的饭!”
  
  
  他心嘀咕著,走到一个卖首饰的店铺前,他盯着柜台上各色花花绿绿的女子首饰出神,那有耳环,项链,簪子,玉镯……应有尽有!
  
  
  “屾儿。怎,你也要买首饰吗?”顾天城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故意打趣他道。
  
  
  顾容屾被这一问,反倒局促起来。
  
  
  “啊,师父,我没有,我……”
  
  
  顾容屾红著脸,挠著头不知道该说些什。
  
  
  顾天城自然明白他什意思,于是大大方方地说:“给莹儿挑一挑吧,顺带我给你师娘也买一些。”
  
  
  顾容屾大喜过望,“谢谢师父!”
  
  
  他打量了一会儿,挑出一根银质簪子,付钱后小心地包好,揣进怀。
  
  
  师徒二人悠闲地在街上散著步,顾天城不知怎地心突然一阵不安。
  
  
  “屾儿啊,若是日后某天为师作古。你定要如昆仑那般,支撑起正义的天来。”
  
  
  冷不丁的一句话,顾容屾听后大为震惊,他急忙说:“师父如何说得这种话!师父定会如《诗》中所言那般‘如月之,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顾天城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大丈夫之志,当如长河之水。白日奔腾,润泽苍生;夜晚静流,映照星月,无一天荒废。你自幼聪慧,为师却很少当面夸赞,甚至管教颇为严厉,是希望你能不负天资,日后庇护天枢门的亲人。”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这些都是徒儿应做的!”
  
  
  两人一路说着,就来到了长乐街上。
  
  
  长乐街是一条小街,远没有刚刚的繁华景象。只有几个商铺开着门,掌柜的也懒得卖力吆喝,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看着来往的人。顾天城掏出几枚铜钱,弯腰放在老乞丐的破碗。
  
  
  老乞丐与顾天城对视一眼,双方便已知晓各自心意。老乞丐打量了一番顾容屾后,微微点点头。
  
  
  顾天城红了眼眶,他鼻子抽了抽,又皱了皱眉。
  
  
  因为他是谦逊的晚辈,是慈爱的师父,也是严厉的天枢门掌门。他不能在徒弟面前露出一丁点儿软弱,他是天枢门的顶梁柱。
  
  
  一师一徒就这样在街上走着。每当看见父母领着跑跑跳跳的孩子时,顾天城便会想起自己的父亲。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他最终也会像他那样:守着家族的基业,如大树般庇护着心爱的人,即使要为此献祭自己的生命,成为后人生长的肥料。
  
  
  远处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好像在向人诉说江湖的艰辛。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