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上,城中秩序重新恢复了稳定。
  
  入城之后,在陈子龙、冒襄、夏完淳等人协助下,焦琏、王兴等明军诸部开始重新控制各个要冲、官衙、城门。
  
  当然,其中也闹出不少问题,比如相较于焦琏等经过多次整顿的光复军将士,冯信、陈泽所率的海军诸部军纪就相当糟糕了,入城之后,弄出不少劫掠、勒索,不听军令,到处乱窜的事情。
  
  好在陈子龙发现后,及时向接着入城的李过反应,李过当即下令,从教导师中抽调人手组成督纪队,巡查各处,严肃军纪,砍了二十多颗头颅,算是将人马收了回来。
  
  当然,其中自然也会引发光复中军和海军间冲突,但到了眼下这个状况,海军这些兵头子也明白自家富贵荣华还在那位天子身上,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闹事,只得灰溜溜带着兵马被赶到城北军营驻扎。
  
  至于城内各处火灾,直到天色大亮后,才逐渐在全城军民的努力下扑灭,不过损失依旧不小,至少有几百间房屋被烧。
  
  皇城之中的火势也基本停息,唯独奉天殿实在太禁烧了,到了午后才逐渐平息,从整个紫禁城来看,大概五分之一的建筑遭到了破坏。
  
  天子还旆是一件相当隆重的事情,纵使此时军中没有大臣跟随,但城内的陈子龙等人也绝对不会轻视此事,朱由榔只好先在城外聚宝山大报恩寺暂住一晚上,第二天沐浴更衣,准备入城。
  
  城中李过、焦琏、陈子龙等人忙活了一宿,连忙把乱糟糟的城门和街道收拾好,听闻天子象征的华盖、六驷居然被宰了吃肉,一些士子和学究当场破口大骂,直言日后绝对要参李过等人一本,居然连天子的车马都保不住,要尔等何用?
  
  可不管如何,没了就是没了,南京城里若是鸡飞狗跳搜一番,倒也不是没可能找出六匹白色骏马来,但朱由榔却主动拒绝了,表示“朕持干戈而定社稷,所赖者兵民耳,已张威势于天下,何须繁琐仪节傍身?”
  
  大概意思就是,老子的权威,在桂林、在军山湖,就已经树立得不能再高了,还需要用什么虚头巴脑的仪仗来虚张声势?
  
  于是乎,朱由榔身着全套甲胄,骑着李定国所赠,从多铎那边缴获的战马,直接,领着亲卫入城。
  
  大军擦拭兵器、严整队形,分为多个方阵,从聚宝门入城,经由镇淮桥,一路北行,穿过整条城中大街。
  
  甲申之难过去不过数载,就江南地区而言,明廷依旧是人心所向,尤其是对于地主士绅阶层而言,这种合法性依旧没有完全消退,故而天子銮驾入城之时,士绅们自发以黄土铺道,跪地相迎,相比于把汉人官绅集团排挤在核心层之外的满清,他们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文化上,自然都对明廷的回归欢欣鼓舞。
  
  当然,朱由榔拒绝城中陈子龙等人安排仪仗,坚持带甲骑马入城,其实也是在表明某种姿态,光复了南京,毫无疑问就意味着,光烈朝廷的统治核心要从两广转移到江南。
  
  江南是文官士大夫集团的大本营,作为明朝统治阶级中占比最庞大的存在,一方面,他们是朱由榔这个政权稳定的基石,至少在新兴资产阶级力量崛起之前,失去了这些人的支持,朱由榔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洪承畴好到哪里去。
  
  但另一方面,朱由榔想改革,想摒弃之前导致明朝灭亡的老路,就必然会和他们发生矛盾,故而又不能全盘接受这些人主导光烈朝的政治。
  
  事实上,光烈政权和之前的弘光、隆武乃至于鲁监国都有本质不同,因为之前几个南明政权,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江南士绅集团的影响甚至直接支持。
  
  唯有光烈朝,几乎完全是靠孤悬岭南的两广官僚机构做根底,靠朱由榔个人东拉西扯,以抗清的“民族统一战线”为旗号,生拼硬凑捏合出来的。
  
  于是,这个横空出世的政权组成上,有两广官僚、有闽粤海商、有农民军将士,甚至有西南土司,但唯独就没有江南士绅。
  
  它从血缘上,就缺乏江南士绅们的介入。
  
  于是乎,文人士大夫们尴尬的发现,自己的确等来了梦寐以求的大明中兴,但问题是,这个中兴后的大明,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当然,作为主导了整个明中后期政治生态的庞大利益集团,江南士绅当中也不乏明眼人,如姜曰广、陈子龙等人,就是发现了这个问题,提早和南边朝廷沟通,在这列火车到站之前,赶上了末班,给自己混到一个难得的政治地位。
  
  可剩下的呢?
  
  陈子龙等人,看似在迂腐地争一个“礼仪问题”,实质上,其背后的意图是在试探朱由榔的态度。
  
  大明要中兴了,那么这个中兴后的大明,和之前那个大明还是一回事吗?
  
  之前的政治生态在这个全新的光烈朝还管用吗?
  
  这些道德君子、东林复社的徒子徒孙们,世代名门的大儒们,他们的位置在哪里?
  这才是真正的矛盾所在。
  
  就像当年的“大礼议”一样,宗庙里要不要多个牌位是小事,谁在朝堂上说了算才是大事。
  
  朱由榔的回答也很明确,“朕以干戈定社稷”,也就是说,我的合法性权威,并非是拿下南京后才确立的,而是早在桂北、军山湖,用空前胜利明确的,那个时候,你们在哪?
  
  朱由榔当然不会蠢到打击排挤他们,但合作的前提,必须是以我为主。
  
  很显然,形势比人强,陈子龙他们的偃旗息鼓,已经说明了结果。
  
  正如王夫之说的那样,当多铎脑袋被砍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朱由榔说的话,就算文官们再不同意,难道就无效了吗?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赤红色旌旗与鲜明甲胄于阳光映照下灿灿生辉,南京城内数十万人口,超过一半都挤在街道两侧,张头探望。
  
  街头巷口,不乏有鞭炮鸣响,随处可见被剪下来丢到路边的发辫,以至于有人收集起来卖钱,毕竟假发这个行业在古代就很发达了。
  
  等到那杆三丈高的金黄色龙纛从聚宝门穿出,纵使于诸多甲士护卫下,很难看到天子的身姿,再加上威势之下,大多数人也不敢抬头看,但纷纷跪地的万岁之声依旧响彻天际。
  
  朱由榔勒马行在队伍中央,经过两年多的锻炼,见过不少大阵仗的他还是能镇定自若的,但心中澎湃依旧难言。
  
  金黄色甲胄与白色高大骏马格外显眼,年轻的面孔迎衬下,竟是有些英姿飒爽,当年李世民“太宗十八举义兵,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想必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吧。
  
  队伍并入皇城西侧的太平街,李过等人在此接驾
  
  “臣等未能保全宫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一众将帅跪地请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政治姿态,毕竟奉天殿被焚不是小事。
  
  “宗庙都还完整吧?”
  
  朱由榔勒马而立,倒是没责备什么
  
  “回禀陛下,宗庙、社稷坛均为受损,臣等已派兵马在外封锁护持。”
  
  跪在后面的焦琏回应道
  
  朱由榔略微颔首,看着不远处,不知多少年没再启用,显得有些荒凉、萧索的南京皇城宫墙道
  
  “也好,既然是中兴,就让他洪承畴带着以前的破旧一起滚蛋,该有点新气象了。”
  
  随后让众将平身,策马当先,驶入皇城,自巍峨的承天门而进,两侧宗庙社稷,肃穆排列,宛若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