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呜......”
“......”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在石窟内回荡开来，勒布兰的意识逐渐陷入一种朦胧的雾气，离整个世界而去。
恍惚中，她似乎坐到了一间漆黑无声的帐篷。
帐篷只有她一人，和她面前的一枚暗色水晶球。
水晶球中魔力升腾、烟雾卷动，将她这一生所有的经历化作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年少时，她是个相貌姣好，但才能普通、家境也普通的孩子。
父亲是一位督察员，母亲是一位小店店主，一家三口平静地生活在一座名为翡尔翠的巨城。
这座城市是精灵七大王国之一——乔努诺布斯的首都，商贸物流兴旺发达、文化艺术氛围浓厚，是诸多吟游诗人、商贾资本的追梦之地。
小勒布兰最喜欢的城市风景，就是海港——在休息日，她和父母会一同前往海港附近的公园散步、野餐，一家三口享受着欢乐的相聚时光，其乐融融。
可如此美好的地方，也会遭到各种邪恶力量的侵蚀。
数百年前，一种名为“希望糖”的特殊药物开始在翡尔翠流行起来。
这种药物具有镇压疼痛，令人忘记烦恼、进入一种奇妙幻境的能力，但同时也具有极强的成瘾性。一旦陷入对这种糖的狂瘾，人会立刻丧失理智、陷入疯狂。
勒布兰的父亲受命清剿糖枭，保护这座无辜的城市。
但在一次卧底的行动中，他还是被迫吸食了这种药物。随后，尽管任务顺利完成，城中卖糖帮派覆灭，可这个男人却陷入了强烈的戒断反应，不得不提前退役。
某些光明教会的牧师可以暂时治愈这个男人上瘾时的冲动，但每次都只能持续几个月，而且收费昂贵。
此后，勒布兰一家的家境每况愈下，父亲退役后的微薄退休金根本堵不上昂贵的治疗费的窟窿。母亲不得不变卖家产、举债度日。
尽管如此，她们一家三口依然相信未来会变好的。父母二人彼此扶持、互相支撑，小勒布兰也用心学习，获得了一家不错的学园带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家再也不能去海港边野餐了。
但当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们伤口结痂、即将习惯疼痛的滋味时，新的灾难又降临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摧毁了城市外大部分的货运船只，其中也包括勒布兰母亲花费大量心血和资金购入的新商品。
这场事故令小店资金一时难以周转，看着那因为操劳过度而病倒的妻子，勒布兰的父亲为了节省家中开支，选择不去牧师处接受法术治疗，打算用意志力熬下糖瘾发作时的痛苦。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父亲再一次陷入糖瘾发作的迷乱痛苦中时，他丧失了分辨真假的能力，误将妻子当成了糖枭。
所以那天下午，在学园祭中收到了好几封表白情书，兴高采烈地哼著歌、返回家中的小勒布兰打开门，见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地狱场景。
四处都在滴血、眼前一片漆黑。
神情木然的父亲伤得深可见骨的拳头上沾满了鲜血，如同一只呲牙咧嘴的野兽，蹲坐在破破烂烂的母亲躯体之上。
而他看到回家的小勒布兰时，眼神中突然显露出了一系列混杂的情绪：迷茫、恐惧、害怕、惭愧、疯狂……
低下头、看了看身下惨不忍睹的碎片，他喉咙眼发出一声孤狼般的哀鸣。
凄厉、破碎，不似人声。
那个浑浊不清的黄昏，父亲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走出家门。他和勒布兰一句话也没说，两人擦肩而过，表情都凝固着，仿佛两个在疲惫的梦境中相遇的陌生人。
半夜时分，当勒布兰终于恢复神智的时候，她带上了一柄匕首，来到了海港旁的公园，打算最后在家庭过去野餐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公园的花都谢了，枯萎衰败的草木连成一片；地很脏，处处都灰蒙蒙的，堆著些建筑垃圾......一切的一切，都被废弃，早已经不复过去的模样。
于是她爬上唯一一株还茂盛着的树木，打算死在繁密的树冠，再也不踩踏这片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土地。
树很高，她在树上浑浑噩噩地看着大海，只觉得旧日一度熟悉、温暖的海如今变得陌生冰冷。
不知不觉，疲惫不堪的小勒布兰沉沉睡去。
直到她听见了其他人对话的声音、在一片战栗中醒来为止。
“这次的货质量更高，你可得好好看着，价格卖高点。”
“放心，城其他的势力都被我们清理过了。市场上就我们一家独大，定价怎会低呢……”
是两伙人在鬼鬼祟祟地交接货物。
勒布兰听到其中一个领头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于是小心翼翼地侧了头，从杂乱密集的树枝夹缝间窥视过去。
这一看，令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一伙人是海商打扮，领头的人不断吩咐属下将一箱箱货物搬到另外一伙人带来的驼马上。
另一伙人的带队者，勒布兰认识——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她曾在这位上司来家慰问时见过。
听着他们之间肆无忌惮的对话，勒布兰逐渐明白了一切......
什剿灭糖枭的卧底行动，说到底，只不过是清除异己的手段。
当督察员的上司就是城内最大的卖糖巨头时，这座城市又怎会干净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继续听着，却又从那上司闲聊的嘴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嘿，那个傻子，早先不肯加入我的团队，非要装假清高，现在过不下去了，知道后悔了......”
“今天傍晚的时候，他一身血地来求我，说什知道错了、想通了，想要加入，想要钱，很要很多钱去治疗他受伤的妻子、还要送他女儿上更好的学校......”
“真是发梦！早先不跟着我干，现在知道后悔了、发癫了？”
“——嘿嘿嘿，你猜他后来怎样了？”
“老子直接把他剁碎了，用布包起来拿去喂史莱姆喽。”
“这种精神不稳定的废物，要了也没用，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倒是如果他死了，他那没人照顾的漂亮女儿，我可以去代为照顾照顾，嘿嘿嘿嘿......”
只手遮天的傲慢大人物，毫无顾忌地在合作伙伴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实力。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一颗钢钉，打入勒布兰的心脏，使这个女孩目眦欲裂，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
在那个翡尔翠的冬天夜晚，勒布兰的灵魂变得比极地冰雪还要凉。
她的眼睛长出了黑色的虫子，一点一滴地钻入影子。
这个少女就这样，觉醒了魔法天赋，成为了那个年代、那个地方还很罕见的超凡者。
在目睹了这场罪恶交易之后，她静悄悄地跟随着这位父亲的上司，回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随后，她将这上司宅邸中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连婴儿老人和仆从宠物在内的二十来条生命，杀了个一干二净。
地上流淌著的血涌入她黑色的倒影，令她觉得有了一丝温暖和安慰。
完成这件大事之后，她一路北逃，进入了另一个国家。
无依无靠、唯有外貌还过得去的勒布兰，成为了那个国家万千卖身者的一员，加入了一间有名的连锁大机构。
她了发色、改了造型，和过去的自己说了声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方传来的谋杀案消息在这不过是某些客人醉后的一点小谈资，压根儿没人注意。
勒布兰以为自己的生活就将这样持续两三百年，直到她年纪大了、厌倦了，选择离开。
可数年后，她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
当年那个一脸苦相，嘴上说着“教会非常贫穷，牧师入不敷出，所以给你那染上糖瘾的父亲收取高额的治疗费也是迫不得已”的牧师，一副大腹便便、贵气十足，挥金如土、笑容满面的姿态，成了她的客人。
牧师是来这个国家出差公干的，并没有认出她来。
于是事后，她问那个牧师：“你难道不是为你的神服务、需要身心洁净的吗？”
牧师却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对她说教道：“我们服务于神，令神快乐；因此，神会容忍它忠诚仆人的一些不完美......神的仆人也需要有自己的快乐。打个比方，即使按照教会的规矩，我们应该尽可能减免有需要的人的治疗费......但如果我们真的那样做了，我们牧师的快乐又该怎来呢？”
接着，这个男人洋洋得意地说起他是如何跟他的同事们一起高效敛财，从那些药石难医、只剩下接受魔法治疗一条路走的苦命人身上榨取每一滴油水的......
末了，他还一副骄傲的神情，对勒布兰指点道：“你这一行皮肉生意，是肮脏的、罪恶的、堕落的……好孩子，我建议你早日离开这一行，去寻求内心的宁静和快乐。”
“你父亲呢？——如果我是你的父亲，见到你今天这副样子，一定会很失望的。”
“噢？你没有父亲......好吧，那现在，称我为父亲，让我好好替他教训教训你吧，你这肮脏的小贱种......”
第二天，勒布兰跟踪着她的这位牧师客人，让他分成无数碎肉、永远消失在了城外的树林。
看着那个牧师临死前恐惧地认出她来、随后痛哭流涕地求饶的模样，勒布兰觉得很幸福。
她想要更多的幸福。
于是自那之后，城外的树林便时常有男人消失。
就这样，勒布兰积攒了很多财产，但美貌的她已经把出卖身体当作一种获得乐趣的日常。
她喜欢看着男人夜晚耀武扬威，故作姿态；白天跪服求饶、卑微可笑的模样。
反正都是些该死的东西，杀了他们，只会给更多人带去幸福。
精灵的寿命很长，她也干了很久很久。
几十年，还是上百年？
杀掉了几百人，还是几千人？
她老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也记不清了。
普通人在统治著世界的超凡者们看来，什也不是。
在这个灾难频发、异兽纵横的险恶世界，这些普通炮灰的消失不足挂齿。
但最后，还是有一个精明能干、擅长魔法，而且爱管闲事的年轻督察员找出了她，将她引诱到树林的魔法阵中。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即将终结，可事实上，那个年轻的督察员放过了她。
“身为超凡者的你无心追逐权力，却偏偏喜欢杀人，而且很擅长杀人......这很特别。”
“所以我决定让你跟随我，成为我的助手，为我去杀更多、更邪恶、更糟糕的人。唯有这样，才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
“和我一起，创造一个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吧。”
督察员是这说的，于是她称其为大人，向其效忠。
起初，她只是为了活命。
但上百年的时间，她看着这位督察员凭借着过人的才干和魅力一路升职、成为了王国的重要大臣，受到自王室贵族到农民商人普遍的尊重，内心终于有了些触动，甚至还曾激荡过几分感情。
她深知自己地位低下，岁数又大了太多，手上还沾染了过多的不洁，因此从未表白过自己的心意。
终于，那位大人单独召见了她，向她托付了一个重要的任务。
一个将使她远离一切、归隐乡的任务。
她答应了，随后便来到这荒原之上，创立了血色玫瑰山贼团。
“是了......我的人生意义，在于用杀戮的手段，给那位大人带去价值，给这个世界带去幸福。”
“反正世界上该死之人那多，唯有杀掉他们，世界才会变好一点点......”
“而如果我连保护木盒这简单的任务都做不好，就会让那位大人失望，也会让他给更多人带去幸福的计划受挫......”
父亲的脸、母亲的脸。
上司的脸、牧师的脸。
一张张面孔在她眼前变得无比清晰起来，最后融合到了一起，化作了那位大人的脸庞。
“大人，勒布兰明白的......”
“绝对、绝对不能输！”
“绝对、绝对不可以失败！”
唰啦一声，水晶球的回忆消失。
帐篷消失。
走马灯结束，她又回到了冰冷、血腥的石窟。
看着身前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捶打成一团团破碎黑泥的机甲，勒布兰只觉得心格外宁静。
本能告诉了她应当如何做。
所以眨眼之间，她森绿色的眼眸开始融化，变成一团暗绿色的火焰，将她浑身上下点燃。
黑与绿交织到了一起，纠缠、蔓延。
她身前的机甲猛觉情况不对、连忙退后了几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魔女，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