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斜月初升，荒原被清澈的月色洗得一片朦胧。
萋萋的灌木丛，几只圆滚滚的黑影在半空中时上时下、飘飞不定，发出些或干哑、或圆润，或粗重、或尖细的声音。
“你们说，他会来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逃跑了”
“他会来的。”
“哼，未必。没见到人，可别妄下定论！”
“这不是妄下定论，这是我观察之后的可靠推断。”
“观察？你观察出什来了？”
“那小子精神很不正常。”
“不正常！嗨，这世界上，哪有接触了魔法又不疯的？不正常的多了去了！”
“就是就是，谁还不是个疯子了”
“我的意思是，他好像根本就缺乏对这个世界的‘在乎’......想杀，他只是想杀，至于杀的是什，他无所谓。”
“你想说，他倾心于制造死亡？”
“不，并不是死亡......他给我的感觉是，杀人就像切菜一样稀松平常，但让他得到满足的并不是切割物体这个行为本身，而是因为那些菜可以用于制作某种具体的菜肴。”
“你说的太抽象了，难以理解！”
“不许做谜语人”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但在我看来，他仿佛便有着某种终极目的。某种......足以让他把一切冒险、杀戮、死亡，都看作一种必要过程的目的。”
“他在朝着那个目的迈进......认真、专注、毫不犹疑，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而我们，都是他达成那个目的中间的一环。”
随着这句话落地，黑影们讨论的声音愈发渐渐低沉了下去，化作某种虫的幽灵在夜间的窃窃私语，细碎、窸窣，模模糊糊地交织到了一起。
冷冷的月光垂落，将黑影们的真身照了个明明白白。
——那是几个干枯发瘪的精灵头颅，被包裹在泡泡，像是游动的水母一般，在半空中晃荡、摆动。
尸体不会说话。
所以代替它们发出声音的，是一位穿着法师袍的金发精灵少女。
瑟颖·燕歌倚靠在一株树下，打了个欠、有些无聊地拨动着手指，引导那些山贼头颅们在身前旋转、飘飞。
与此同时，她嘴还嘟哝不止、发出各种音色的人声，相当投入地扮演着每一个对话的角色。
简直像是个在玩过家家游戏的小女孩。
不同的是，她所摆弄的道具，是死者们略微有些发臭的脑袋罢了。
哢擦。
哢擦、哢擦。
正当她有些灵感匮乏、台词卡壳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响在深秋枯黄的草地上。
像是一只初出茅庐的猎犬正练习著捕猎的步伐。
于是少女嘴角浮现出一缕微笑。
她放下手腕，任由那几枚头颅无助地闷声砸落在地，然后看向来者。
那个一头银灰色微卷头发的少年面色沉静、眼含决意，正朝她挥手走来。
“瑟颖女士，久等了。”
“刚好半小时，你倒是守时。”
“抱歉，第一次见到这多好东西，有些手足无措。”
瑟颖嘴角微微翘起，没有多说废话，而是抬起手腕，轻声吟道：“【泡泡鹿特】。”
砰的一声，一只身形巨大的魔法造物，就这样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这造物浑身上下都由漂浮在半空的泡泡所组成，呈现出一头鹿的型态，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仿佛通体由昂贵的水晶雕刻而成。
瑟颖脚下浮现出几个泡泡，将她整个人抬升起来，最后翻落在“鹿”背上。
她坐稳之后，瞥了一眼在旁边站着、满眼惊奇的白伦，道：“愣著干嘛？跟我上鹿！”
......
夜晚的荒原风景快速在眼前闪过。
白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赤裸的巨大岩石、干枯发黑的河道，还有低矮的灌木丛接连不断地出现，又尽数被抛到视野后面。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前世，自己正坐着火车，一路疾驰在大地上。
“真神奇。”
他忍不住轻声感叹一句，同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动了几下。
“这就是魔法……能让一切神奇的事情发生，变平凡为超凡、化不可能为可能。山贼们得跑马一两个小时，我们却只用花不到她们一半的时间。”
坐在白伦前方的瑟颖有些自傲地解释著，垂手抚了抚她的专属魔法坐骑，或者说，名为“泡泡鹿特”的奇怪造物。
这坐骑能随她的心意召唤、湮灭，变大变小；手感松软有弹性，坐在上面也相当平稳、毫无颠簸感，更没有半点风压。
可以说是相当优秀的代步工具。
此刻，两人一前一后坐在上面，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着血色玫瑰山贼团的山寨突袭而去。
而白伦瞧着身边的这一粒粒微微晃动着的泡泡，颇有些感慨。
什风滚草、什三眼兔、什疾风狼……所有他在原野上见过的、移动迅速的生物，都比不上身下这东西前进的速度。
即使在游戏数据库见过它，但真正坐上来之后，才能感知到它带来的这风驰电掣般的感觉是多惊人。
唯一的遗憾之处，大概就是看着身下这透明的泡泡堆，会有种自己正悬浮在半空中高速平移的不适感吧。
——一言以蔽之，太容易晕了。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泡泡鹿特的缺点。
白伦用手指紧捏著身下的泡泡，又有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动了一下。
前面的瑟颖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有些好笑地说道：“怎，你很害怕吗？”
“抱歉，我看着这下面，有点头晕……”
“那就别看了。坐得离我近点，扶稳了、就不用担心摔下去了。”
瑟颖随意说着，抬手捋了捋耳畔的金色发丝，露出白皙细嫩的一段耳尖。
白伦听完，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但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大脑顿时被一股眩晕感淹没。
“瑟颖女士，谢谢你。”
他咬咬牙，还是选择靠得更前了一些，同时小心翼翼地将双臂轻轻环绕在瑟颖腰侧。
虽然瑟颖说可以让他扶著，但他可不敢跟这“天才魔女”离得太近、接触太多皮肤面积，只是用手腕的内侧微微靠在法师袍的褶皱上，内心祈祷对方不要有太大的反应。
这精细的动作，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园丁，正用尽浑身解数、仔细护着花园最后一朵还盛放着的花。
“——呀！”
可即使这样，瑟颖还是猛的一颤、忍不住高声叫了出来！
“嗯？怎了？”
白伦一脸茫然。
“没、没什！我不过是想起了一件令人讶异的事情！”
瑟颖反应过来，立刻强硬地回道。
她板起一张脸，又不自觉地拈了拈头顶的法师帽，试图掩饰自己那微微发烫著的脸蛋。
“这个小子……我明明是让他多扶著点泡泡鹿特的，可他却来扶着我？——难道他是故意的？”
“可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应该、大概、也许，不会是故意的吧……”
“算了，让他扶著也没事……或许是我太过于敏感了。”
不到两秒的时间，瑟颖已经调整好了心态，用冷冷的语调回道：“扶稳了，你要是吐在我的泡泡鹿特上，我等下连你一块杀。”
“喔、喔，好的。”
白伦有些不理解发生了什，但还是照指令行事，将手腕更用力地搭在瑟颖的腰间。
即使隔着法师袍，他也能感到，少女的腰肢很是纤细，甚至可以说是柔若无骨，轻如流云。
而随着自己的动作，瑟颖上半身便微微一颤，几乎僵硬住了。
“到底是什意思啊，这家伙……”
白伦在心默默吐槽著，不发一言。
在他身前，嘴上毫不客气的法师少女表面上清傲淡定、古井无波，内心却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纠结。
因为在她出生后的十多年，除了父亲和兄弟，她从未和任何一个男性靠得这近。
尽管尝试说服自己，身后的少年不过是个恐高头晕的小孩子。
而且理智也在告诉她，这种程度的异性接触很正常，甚至在高速前行的载具上是有必要的。
但当她真的感受到白伦那双有温度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衣服外面时，还是免不了会有点忐忑慌乱。
“瑟颖呀瑟颖，虽然他确实皮相不错，但你的定力也未免太差了些！”
“你到底是怎了？明明是战斗前的关键时刻，却还如此心浮气躁？”
“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就当是一个死人倒在了自己身上！”
她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开始计算起距离山贼窝的剩余路程和方向。
“瑟颖女士......那个......”
身后传来少年有些犹疑的招呼声。
真是不合时宜！
“怎了？你有什意见？”
瑟颖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有些生气，便语气不善地回了一句。
“方向走歪了，不是这边......”
“......”
“......那个，瑟颖女士？”
“......我知道！你好好指路，不许胡思乱想！”
瑟颖捏了捏了身前的一簇泡泡，开始调控起泡泡鹿特的方向，嘴唇却不自觉地咬得更紧了。
在他身后的白伦则陷入一阵无语。
“这家伙还真是个天生的魔女种子......脾气喜怒无常、个性难以揣测！”
“哎，虽说我在游戏背景确实是这设定的，不过真相处起来，实在是有点麻烦。”
“看在她是我金主兼大腿的份上，就先忍忍吧......”
白伦一边心暗自抱怨著，一边尽量抬高视线，希望能避免看到那些让他头晕的脚边风景。
可这一抬头，因为两人身高差的关系，瑟颖那早已变得通红的耳朵便映入了眼帘。
光洁细腻、轮廓优美的艺术品本就如玉石般迷人心魄，娇艳的绯色再渲染开来，令白伦不得不联想到樱花飘落在雪地上的盛景，一时竟然难以把视线移开。
似乎是为了故意捣乱一般，少女金色的发瀑此时悠悠地飘动起来，将她尖细的耳朵、圆润的耳垂都覆盖了几分。
像是位害羞的侍女为入浴的公主拉上帷帘，却又偏偏只拉了一半，这若隐若现的感觉更令观者浮想联翩。
白伦看着那摇曳的发瀑，再一次闻到了那奇异的幽兰香气。
这让他猛地觉得有些......心跳加速。
“白伦啊白伦，你在干什？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去做一个无情的升级机器了吗？”
“虽然身前的美少女确实是游戏的颜值天花板，但你可别忘了，她是个癫婆啊！”
“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想想待会儿的战斗！就当你身前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白伦开始在心回忆起关于接下来的剧情及战斗细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同时，他也稍稍把自己的身子，特别是腰部以下的位置，再往后挪动了一些。
说起来很丢人......
但要是露馅儿了就完蛋了。
嗯，真的会死的。
“总之......先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吧。”
白伦闭上双眼，调整著呼吸的节奏，尝试转移注意力。
“为了完成任务、快速升级的我来尝试剿灭这些山贼，算是应有之义。”
“至于瑟颖本人，来清剿这些山贼，则是为了复仇。”
“按照游戏的剧情，她不仅要杀掉山贼团的余孽，同时还要从山贼窝翻腾出某项重要的道具。”
“拿到这个道具之后，她才会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并且应该会带着我去做一个高难度任务。”
“一旦做成，我就可以从她那儿获得冥想法，然后在她堕落为魔女、光速陨落的悲剧结局发生前立马跑路！”
很好，思路清晰，没有问题。
白伦松了一口气，看来只要自己想想正事，还是很容易从绮念中冷静下来的嘛。
至于那什血色玫瑰山贼团，没什好考虑的，垫给主角的弱鸡罢了。
最强的领袖只不过是个实力为第三阶的老女人。
在自己旁边这个大杀器的陪同下，完全不会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嘿，又一场计划之中的碾压局。”
整理完这些念头，白伦思路畅通，睁开双眼、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怎说话。
除了偶尔零散的方向提醒，便只能听到对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默契的无言，高大的鹿型泡泡聚合体在荒原上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