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格蕾蒂娜拜访了看似躺在床上养伤，却其实在时刻锻炼对于体内灵能的操控，以图更加逼近“技之极”的持剑者。
披散着粉色长发的侯爵千金简单拢了拢裙子，直接坐在了维克的床沿。
“伦勃朗先生说您体内的灵能结构正在以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方式崩解，虽然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却因为灵能术士体质上的特殊性，会持续产生剧烈的疼痛。”
她撩了一下垂在脸颊侧面的头发，倾过身来凑近直视维克的眼睛。
“但是在您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出那样的痛苦呢。”
维克不动声色地控制着灵能将自己的身体向后平移了一小段，让身后靠着的枕头又陷下数分，方才开口：
“我所修行的技艺本身就会造成与这相近的感受，虽然说不上习以为常，但确实对这一类的痛感有相当大的承受力。”
“假话，至少不全是实话。”
侯爵千金冷哼一声，似乎是仅凭直觉就判断出了维克的言不由衷，她意兴阑珊地收回侧倾的身子，蜷起双腿，将双足放在床沿，双臂抱膝，将脸埋入其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轻轻诉说：
“这次遇到的那些魔族的魔鬼信徒……他们给我的感觉和我以前见过、战斗过、甚至杀死过的怪物和邪教徒不一样。”
维克一愣，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要在这个时候担任心理导师的职责，而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格蕾蒂娜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能看得出来，他们似乎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做出这样的事……献祭城镇中的平民也好，侵略和破坏我们的领地也好，似乎都是为了某一个我不知道的目标去行动、去战斗……”
她咽了一口唾沫。
“我们萨拉斯家所传承的古龙之血中蕴藏着操控狂风和雷霆的力量，但这只是外人对于这种力量的直观且片面的认识，而一出生就能感受到这与生俱来的力量的我们能够意识到，驾驭能量对古龙那样的强大存在来说只是附加的力量，它们也并不以能够多么精确地控制能量而闻名，真正重要的是‘认识’，感受和认知才是驾驭的前提。
所以，虽然我一直以来锻炼和擅长的都是操控大气和狂风的那一面，但是我从小就能感觉到所有人身体里无处不在的电流，虽然没办法做到从那些细微的电流判断一个人具体在想什么，但却可以本能地感觉到他人的心意。”
她从臂弯中仰起头，展现出修长优雅的脖颈，稍作沉默之后又扭头望向向维克。
“我能感觉到维克先生您刚才的隐瞒——虽然我不知道隐瞒的是什么，也能感觉到那些魔族的痛苦、决心与狂热——虽然不知道他们怀有怎样崇高的目标，但那显然与疯狂、混乱、放纵的欲望以及通常的邪恶截然不同。”
她叹息一声，做出总结。
“在战斗之中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自从离开那片遗迹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是否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才是正义的那一方？”
原来如此，维克心想，正因为有着看穿人心的能力，眼前的少女才会受困于这样的困惑之中，正因为能够对他人感同身受，才更容易动摇、对敌人产生同情。
“他们想要根除那纠缠了魔族一千六百多年的诅咒。”
维克轻声的解答令侯爵千金递来惊讶和探寻的目光。
“但是，”他直视着少女的眼睛，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要让他人的思维乃至苦衷干扰你的判断，这个世界上没有通过伤害无辜者实现的正义，以他人的牺牲为代价的事业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正确’。”
“我知道的。”这次是格蕾蒂娜先从对视中败下阵来，少女将脑袋埋回臂弯里，闷闷地说，“但……若是没有其他选择呢，若是一定要在伤害他人和自我毁灭中选一个呢。昨天以来，我总是会这样想。”
维克的眼神和语气都缓和下来。
“没有办法，格蕾蒂娜。”他这次没有加上敬称，“所谓的抉择……就是没有真正‘好’的选项，你所纠结的这个问题，也许只有足够强大、更加强大、超越了选择的力量才能够解决。所以，不要把为恶者的悲伤和痛苦强加给自己，不要让它们干扰你的决心和判断，去做对你以及你所在乎的人和事而言正确的事情就够了。”
“嗯……谢谢你，维克先生。”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漫长到维克开始思考自己从小姨那里学来的心灵鸡汤是不是有点味儿太冲了。好在很快，侯爵千金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反思。
“维克先生总是这么坚定吗？”
“不，我也是软弱的人。”靠坐着的持剑者温和地看着依然把头埋在臂弯里的少女，给出否定的答复，“我也是优柔寡断的弱者，我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做出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又痛苦的抉择。”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个，我也花了将近两年半的时间才给出答案——甚至还是在他人的助推之下。格蕾蒂娜，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总是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在抉择之后保持本心。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就改正，而如果相信做出决定的那个自己依然正确，就要坚定地走下去。”
“即使那路上充满荆棘？”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如此。”维克十分坦然。
凭借着电磁的知觉，侯爵千金感受到了这份大方承认自己可能不足的坦然，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有人是完美的，也没有必要去刻意追求完美的自己……或者完美的未来。”
持剑者这样阐述自己的观点。
“但在我的眼里，维克先生是非常坚定又无惧的人。”
在维克温和的视线中，格蕾蒂娜鼓起勇气缓缓诉说。
“昨天……在那个遗迹里， 您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断，能够不畏伤痛与危险地迈入战斗。我曾以为自己也做得到，但在与昨天那些魔族战斗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会这样畏惧战斗、畏惧伤痛、畏惧死亡。”
维克安抚她：
“如果我说，我所经历的战斗和痛苦并非毫无意义，它们都是我进步的资粮。”
这是真话，格蕾蒂娜的感知这样告诉她。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真正的疯子和偏执狂能够不畏惧战斗、不畏惧伤痛、不畏惧死亡。无需因为畏惧而羞耻，也没有必要去成为那样的人，罗浮界的武道文化之中有一个词叫做‘本心’，那里的一些人认为武者只要不偏离自己的‘本心’就能够不断前进，这话当然有失偏颇，但我认为其中的哲学思想非常值得学习。”
“罗浮界除了盛产武道之外，他们在哲学、尤其是为人处世的哲学上的思辨非常发达，在我小的时候，一位路过的僧人赠给我的一些关于罗浮哲学的书籍令我受益匪浅，我很推荐你也去看一看，他们总结的可比我好多啦。”
就在此时，突然被推开的房门打断了维克逐渐发散开的话题。
“维克先生！听说你受伤了！”焦急地冲进房间的金发少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维克床边的粉发美人，嘴上顿时卡住了壳。
“格……格蕾蒂娜！？”金发少女自然正是奥黛丽，而她当然也是认识侯爵千金的——即使不论洛伦茨家和萨拉斯家在领地上的“邻居”关系，她的兄长也正是格蕾蒂娜的狂热追求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