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大马士革陷阱 > 第1章 摇摇欲坠
  上工,几个同事看过节目预告,见到丛安河先是预祝综艺大火,看他眼下一圈淡淡青黑,猜他昨晚是不是激动到没睡好觉。
  丛安河连打了两个哈欠,没说不是,只承认确实有点失眠。
  中午剧务按人头订了盒饭,发完一车却发现少订了自己那份。
  餐车轱辘不好用,剧务是靠两条胳膊硬搬进来的,她累得咬牙切齿,刚想补订,就被丛安河从背后塞了一份。
  “王姐。”
  照烧鸡腿,清炒花菜还有杂粮紫米,满当当一份,隔着饭盒和塑料袋,入手还温热。
  剧务微怔:“安河。”
  丛安河冲她摇摇手机屏幕,解释中午提前订了餐厅,计数的时候忘了讲,多的这份让她看着处理。
  剧务讷讷道声好,他笑笑,卡上鸭舌帽,推门出了排练厅。
  陈与然三两下扒完午饭,去外面买了趟烟。
  她路过楼梯间去吸烟室,口袋里塞着一包刚拆的万宝路,她烟瘾犯了,神经质地在给两元一个的塑料打火机打火。
  推开吸烟室大门前,她随眼一瞥,看见安全楼梯里靠着闭目养神的丛安河。
  急刹车,她侧身靠墙,咚咚敲响敞开的安全门。
  丛安河睁开眼睛,看见是熟人,又闭上:“中午好。”
  陈与然不久前目睹了丛安河日行一善的现场,打趣:“您不是去吃大餐了么,明日之星。”
  “做人留一线,别拆穿我。”丛安河抱臂休息:“我困得要死,不饿。”
  陈与然看热闹不嫌事大:“那真可惜了。”
  丛安河哼笑一声:“你要是替我的胃可惜,跑腿帮我买一份意面回来也行。”
  陈与然夹了根烟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大哥,我是替别人可惜。”
  丛安河:“嗯?”
  “你说巧不巧。我刚去买烟,回来在门口看见那谁了。”陈与然拖长音调:“说想找你吃午饭来着。”
  丛安河愣了下,睁开眼睛。
  陈与然点点后颈。
  谎话成真,什么缘分。
  丛安河莫名笑了声,困意奇异被扫空,他压了压帽檐,两步跨下楼梯,招呼道:“谢谢,走了。”
  变脸变得也太快,刚刚还说不饿呢,转眼就去当人家饭搭子去了。
  陈与然看他背影渐远,把火机搓成最高档。
  垂面挡风,火光一闪香烟便点燃,吞吐间烟雾漫成奇形怪状,她啧啧称奇。
  丛安河小跑出门。
  正午,日头滚烫地晒,几乎要把空气烤出一层透亮的镀金。好在戚不照还算聪明,知道把轮椅停在树荫底下躲太阳。
  丛安河从背后靠近,没出声就被戚不照反手拉住衣角。
  丛安河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找过来,只问他想不想吃吃意大利面。
  戚不照点头,看在丛安河眼里便显得乖巧,长发被编成辫子,垂在前胸,日光直照,泛类金属的流光。
  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猫科动物一样眯眯眼睛,说走。
  路南有家西餐厅,过了brunch的档口,这个时间正是饭点。
  人不算少,但开发区不比城市中心CBD,空位还是有的。
  露天座位,旁边就是灌木丛,头顶撑着把面积足够大的遮阳伞,很重的橙色,映得人脸彤红,像熟透的柿子。
  特别喜庆的高原红,让丛安河想起乡村电影,对面坐的麻花辫是小美,他是小帅,二人今天要结婚,未来生活跌宕起伏。
  遮阳不档热,室外没空调,于是先来了两杯冰咖啡。
  丛安河假客气,装腔作调表达歉意,说招待不周,你凑合凑合。戚不照摆摆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两盘意面,一份是奶油黑松露,一份是番茄牛肉酱。
  曼特宁口感偏苦。咖啡是用玻璃杯装的,内外温差太大,杯壁覆上层水珠,欲落未落,吸管边还漂着片变形的薄荷叶。
  丛安河:“没什么想问我的?”
  清晨在院子里,乔颂的电话挂了没两分钟,就遇到黎宵难得起了个大早,拎着毛巾和水杯跑出门晨练。
  黎宵一向和丛安河不太对付,最近又对戚不照避如蛇蝎,他一出现,谈话戛然而止。
  戚不照吸了口咖啡,直接道:“不是你。”
  “这么笃定。”丛安河撑着脸:“说不定我是个比较聪明的心理变态。表面上只对beta感兴趣,其实背地里专挑漂亮的omega下手。”
  漂亮的omega。
  戚不照肩宽臂长,他抬手拂过对面丛安河的肩膀,弹走一只碰巧降落的飞虫。
  他笑了声,带几分琢磨不清的戏谑,像个意味不明的邀请。
  “请便。”
  丛安河想,这话听起来太有歧义。
  针尖大小的虫子在眼前弹跃而过,他用指腹扫过戚不照碰过的肩头:“谢谢。”
  服务员这时候端着托盘上菜,单手托地,如对付平衡木跷跷板。
  他放下两盘摆盘精美的通心粉,视线扫过两人,几分纳罕,几分迟疑。
  这家店丛安河不是第一次来,但第一次被这样打量。服务员走远,他难得心口一致:“我不该参加综艺的。”
  戚不照不着四六地问:“为什么,讨厌我?”
  丛安河无语:“对,讨厌你,特讨厌你。讨厌你还陪你吃午饭,我是天生受虐狂。”
  戚不照笑了,笑得蛮开心,两只眼睛都弯起来。丛安河骂他幼稚,他满面春风,欣然接受。
  戚不照用叉子卷起意面:“人不是你害死的。”
  刀叉碰盘几乎没有声音。他吃饭速度极快,明明慢条斯理,没几分钟盘子却空了一半。
  丛安河并不否认:“但舆论会吃人。”
  戚不照的目光扫过他灰色的短袖,挺拔的肩背,清瘦流畅的手臂线条,最后落在他光洁的后颈。
  丛安河低着头,露出两节隐约可见的脊突。
  “不清楚你到底知道多少,所以我大概说说,你大概听听。”太邋遢,丛安河从戚不照胳膊底下抽出张卫生纸,擦擦嘴角的蕃茄酱:“事情发生后,学校里传出一些流言。”
  他没详述传闻的内容,有意无意跳过不提。
  乔秋跳楼自杀的两天后,警方在乔秋家里发现了一些线索。
  指向性很强,丛安河在课堂上被当堂带走,作为嫌疑人审讯了整整二十四小时,压到最后一秒,才因证据不足释放。
  事件太敏感,媒体特别关注。
  从警局里出来,丛安河根本没个人样,一双眼被强光激得赤红,青色胡茬窜满下巴。丛宗庭只身开车去接他,差点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压成肉饼。
  如果不是因为乔秋是未成年的omega,案件侦破前任何信息不允许披露公开,加之校方正在申请省优五星高中,极力想把新闻压下去,消除不良影响,他那时候的处境恐怕会更遭。
  黑洞洞的镜头,高举的麦克风,拉开窗帘会看见楼下停的SUV和面包车,打开手机是未接来电和骚扰短信。
  暗无天日。
  他明明是这桩悲剧里另一位苦大愁深的受害者,可娱乐时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才是万众所望。
  从他迈出警局大门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无知无觉被塑造成一条潜行的花色毒蟒,开口即是粉饰,回避代表蛰伏。
  “比乔颂更想抓到真凶的大概就是我了。”丛安河笑了声:“我以前总觉得,我吧,除了谈感情的时候挺混蛋的,做人还可以。”
  戚不照冷不丁笑了笑,丛安河停下等他发表意见,戚不照只撑着下巴:“你继续。”
  “但事实上,”坦诚似乎需要一些微妙的挣扎,所以丛安河顿住,垂下眼:“……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少会想到乔秋。”
  有红伞遮阳。戚不照静静注视他,光线原因,眼睛类猫科动物,黑得很纯粹。
  丛安河抬起头:“我找真相,是想洗清脏水。说实话,我恨凶手,恨媒体,恨校方,甚至有点恨乔颂和她母亲。”
  剖白苟且心理的行径听起来磊落,本质上总另有盘算。
  丛安河不得不承认的是,像个正在对初恋坦白自己整容前其实丑得离奇的愣头小子,他竟然有一点紧张。
  戚不照却点头,淡淡:“很难不恨。”
  丛安河顿了顿,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没那么高尚。
  “我也小心眼,换我我会想扒了他们的皮。”戚不照从善如流:“你讨厌吗?”
  一句话让丛安河忘记后面的腹稿。叉子磨过群青色盘边,他问:“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两份意面被解决干净,服务员收走餐盘。
  “乔颂不会善罢甘休。”丛安河说:“她是个好姐姐,是个精神病患者,也是个聪明的疯子。我主动暴露在大众视野里,她一定会选择恰当的时机让我名声扫地。和我捆绑,你会被牵连。”
  “哦。”
  “我说真的。”丛安河在桌子下踢了踢,鞋尖却只踢到轮椅的一侧踏板,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戚不照似乎毫无所觉:“嗯,你说真的。”
  丛安河:“……”
  服务员状似无意从桌边走过第八次,戚不照歪头看丛安河,笑:“吃饱了?吃饱了我们走吧。”
  说着轮椅从位置里撤出来,快他一步结了账。
  “说好的,这次我请你。”
  戚不照食速太快,同食的人不知不觉被影响。
  午餐结束得很快,于是午休时间还有富余。戚不照说天气太热,他想洗脸,卫生间简陋,丛安河便推他去广场。
  洗手池修得很矮,水龙头口朝上,感应式。把脸凑过去,地下水清冽,涌出时如小型喷泉。
  丛安河挑了块树荫底下的石墩子坐下。
  大理石面的一侧被长足的日晒烤得滚烫,另一侧却冰凉。
  广场中心是座实打实的喷泉,每隔十五分钟启动一次。上次约会,他和戚不照在那儿一口一口吃完比脸还大的三明治。
  戚不照不喜欢吃酸黄瓜,吃到半片脸就会皱起来,表情很生动。
  清水简单冲了遍脸祛暑,戚不照滚轮椅靠近,眼睫挂着没干的水,眨动便滑进去。
  淡笑起来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邪性,露出酒窝却又显得天真,极端的气质常在戚不照一张脸上揉杂,此刻湿漉漉的,丛安河忍不住替他觉得干涩,
  “有这么热吗。”丛安河好奇。
  戚不照:“跟你说过的。体质原因,我怕热。”
  有点委屈。
  两滴水从戚不照的下颌滚落,沿着颈侧即将滚进裹缠的绷带。丛安河拉住戚不照的手腕,往上一带,顺势用他本人的手背擦了擦。
  “我记得,我记得。”丛安河哄他:“说明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对吧。”
  戚不照心情很快就由阴转晴。
  丛安河看他,脱口一声:“幼稚。”
  戚不照突然笑起来,他眼睛一弯,俊美到邪气的面孔便有显得天真。
  反差太足的双面人生,丛安河如有所感,心里一突。下一刻戚不照果然倾身探过来。
  他坐轮椅,行动不便,于是只压下腰,肩前辫成辫子的发梢微晃。
  “哥哥。”
  他这样叫他。
  太亲密的称呼,丛安河第一次从戚不照嘴里听到。
  不带半点戏谑的亲昵,让他耳膜骤然闷了半拍。
  他不明白戚不照为什么突发奇想,也猜不到戚不照下一步要说什么,但他无比确信的是,就像那个他们秘而不宣的凌晨、那场无声揭过的亲密,戚不照正跃跃欲试地向他的线内迈进一步。
  坚定的,不计后果的,企图说服他的一步。
  毫无由头的怯懦飞速盘踞,他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每一步都要战战兢兢。
  晃神的间隙,变魔术一样,戚不照捧出束小花。色白,小小一捧。
  丛安河凑上去闻。
  “是橘子花,”戚不照不问自答:“门口摘的。”
  纯白小巧,丝绒质感,像把没撑开的小伞。花是新摘的,刚过过一遍水,生命力尚且维持被折断前的充盈。
  丛安河只抽走一枝。
  戚不照也不闹,随手取下一朵,抿在唇间好一会儿,送进嘴里吃掉。
  丛安河问他是不是想哄自己开心,戚不照嗯了声:“有效果吗?”
  丛安河沉吟:“还可以吧。”
  戚不照很轻地笑了声。
  丛安河心头发痒,移开视线。他左左右右把花攥在掌心,手随意落在两腿间,被发烫的石墩惊了下,撤开又覆上。
  戚不照的神情混进几分不着痕迹的轻佻,漂亮过了头,像是他引诱猎物的把戏,精当到有些郑重。
  “哥哥,”
  他永远不按常理出牌。
  “我可以亲你吗?”
  眼睑不受控地抖了下,丛安河察觉到的瞬间便喉结微滚。
  或许戚不照真是数秒的天才,话音落下,不远处喷泉在沉默后爆发参差几道闷响。水线华丽,从喷泉中心由内向外,一排一排接连,如骑兵敬礼一样开扇。
  一时只能听清水声。
  闷闷的,响在鼓膜边,像落下的雨,也像重重的心音。
  没说不,也没点头。
  温热的呼吸停在唇边。
  戚不照盯着他,短暂的停滞后,陡然偏过头。
  ……然后短暂而轻快的吻落在嘴角。
  强盗。
  目力所及的居民楼楼顶,顶层的住户按时打开笼子,数十只雪白的鸽子振翅而飞,姿态舒展,速度却快,卷乱一片成型的云。
  一阵风浪涌过,裹着初夏的热意。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丛安河的手一松,花就被风偷走,飞得好高,眨眼间又将摇摇落下。
  “你,”他声音轻得像爆炸后惊起的扬尘,驴头不对马嘴问:“你想从我这儿拿走什么?”
  “我又不是小偷,你的还是你的,我什么都不拿。”戚不照仰起头,好坦荡:“心愿倒是有一个。”
  “你说说看。”
  喷泉表演的时间好短,水声兀地停下。
  “我想看你爱人。”他说。
  丛安河透过戚不照眼睛看向自己身后。
  太阳铺过布满水汽的半空,半道清晰的虹影架在头顶,弯弯的,如同一架永远不会被摧毁的桥。
  可他分明看见远处有庞然大物在渐渐坍圮。
  ……什么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