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赵煜大声喝止。
  几乎同时,三两的利爪眼看要碰到太子的额头了,沈澈“哎呦”惊呼着,倏的矮下身子。
  面色惊惶,动作极为行云流水的上演了一出老鹰捉小鸡――他在赵煜腰间一揽,借势就转到人家背后,缩头躲起来了。
  嘴里喊着:“好三两,别动爪,孤没有恶意,还想给你大鸡腿呢!”
  但三两身为海东青,气节还是有的,怎能被区区鸡腿收买。
  高鸣一声,像是在说:“爷不稀罕,又不是没吃过!”
  一爪抓空,也不等落地,身子凌空反转,又去寻太子晦气。
  “鸡仔”太子殿下沉澈,酒瓶子往边上一扔,一双手实打实的糊在赵煜腰两侧,一用力,就把人当挡箭牌,扭转方向,挡向三两。
  “老鹰”三两哪儿能轻易罢休,它要是能口吐人言,肯定要吆喝一句:“丫的,看招!”
  赵煜哭笑不得:“殿下别闹!”沈澈当然充耳不闻。
  他又喝止了三两几声,竟也全不见效,也不知三两为何这么看不上沈澈,许是上次扰了它吃鸡腿,就记恨上了。
  两人一鹰在院子里拆招换式十来个回合,赵煜觉得,自己腰带都要被沈澈盘出包浆来了,势头仍不见缓。
  耐心终于给磨没了,忍无可忍,怒喝道:“三两,再不消停,十天没有鸡腿吃!”
  老鹰瞬间蔫儿了。
  落在地上,委屈巴巴的看向赵煜,那小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我给你出气,你怎么还怪我呢?
  赵煜心一软,想上前安抚它一番,刚要迈步,被沈澈还没松懈下来的手臂一把揽回来。
  院子里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了,沈澈紧张兮兮的搂着赵煜的腰,依旧缩在人家身后,悄声问:“消停了?”
  平日里那么大本事,如今这副模样……
  赵煜非常不顾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可以把手放开了。”
  沈澈这才略有不舍的放手,道:“失礼了。”
  残存于掌心的触感,让他心思有些悸动。
  赵煜忙了一天,还穿着官服。
  炎华国的官服考究,本是为了彰显官员们的精气神,封腰的带子,比寻常的腰带宽,且硬挺。
  初衷是好的,若是炎华的官家们,一个个展肩蜂腰,岂不威武飒爽吗!
  但实际只会让官员们的形象更加两极分化――身形潇洒挺拔的,确实如玉树描腰,风度翩翩;但若本就是个胖子,就得被捆得像锅里炖的肘子,显得越发浑圆饱满。
  当然,赵煜是前者。
  比起昨日在花好月圆楼里匆忙在他腰间一带,今儿赵煜腰间的触感,像是烙印在沈澈的掌心上了。
  沈澈暗自在想,这人真瘦,只怕自己两只手掌指尖相对,便正好能护住他半幅腰身了。在宽带束缚之下,衣料的触感被弱化了,只剩他的身子,柔中带韧。揽着不僵硬,又隐约颇有劲力。
  想到这,他忽然耳根有些发烫,暗自握了手掌,像是想悄悄挽留住刚才源于那人腰间的一点温度。
  赵煜当然不知道沈澈的流氓心思,见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再理他,走到三两近前,道:“你怎么了,这位是当朝太子,他即便真要杀我,我也得受着。”
  说完这话,觉得好像是在嚼前世的舌头根子,阴阳怪气的,又一次暗骂自己有病。
  好在沈澈注意力没在这句话上,他小心翼翼的往近前挪两步,道:“三两啊……孤确实没有恶意,跟你主人,闹着玩的,他这两天几乎连轴转,但弦儿绷得越紧就越容易睡不着,孤是想给他松松心思。”
  赵煜惊诧看向沈澈,见他说话时表情诚恳极了,还真不像是随口说说,只是――今生初识,至于如此吗?
  三两圆滚滚的眼睛打量沈澈,喉咙里“咕噜”几声,也不知是信了没有。
  下一刻,它目光转向赵煜身后,轻鸣一声,赵煜回头就见远远的一个人影快步而来。
  正是周重。
  周重看见地上打破的酒壶先是一愣,但见惯大风雨的总捕头并不打算多问,向二人行礼,道:“大人,有人来投案自首了,说自己是向店老板订制银杏果毒、买凶杀大殿下,然后嫁祸给太子殿下的人。”
  一瞬间,赵煜就收敛起面颊上那副不尴不尬的表情,向三两道:“行了,自己玩去吧,”而后转向沈澈,行礼道,“下官告退,殿下早些休息。”
  说罢,便和周重去堂上了。
  沈澈面向赵煜离开的方向呆站了片刻,好像目送人远去似的,随即才向还没自己玩儿去的三两道:“三两兄,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孤对你主人可真的半点恶意都没有,孤只想保他平平安安一辈子。”
  说着他轻叹一声,后半句话咽在心里了:本来只悄悄的护着就好,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去招他。设法让他入都城,是想让他暂避麻烦,可如今……又是福还是祸呢?
  三两歪头看他,显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片刻,大约是觉得人类非常的莫名其妙,低鸣一声,展翅飞了。
  ――――――――――
  内衙升堂,赵煜坐定,见堂下那人是个六旬老人,面色红润,皮肤光亮得都能反射出烛火的光辉,精神非常不错。
  他身形也挺拔,腰不弯、背不驼,若不是一头白发和脸上的褶皱暴露了年龄,只看背影,说是三十多岁的正当好年纪,也是有人信的。
  这人见大人来了,规矩行礼,道:“下官太医令高唯,犯下十恶不赦的错事,被清查只不过是时日而已,终归是于心难安,夜不能寐,索性前来投案。”
  太医令,是一众太医的头儿了,老爷子的官位算是做到了极致。
  高唯从怀里摸出一本账册,承给赵煜。
  账册上清楚记载了,他近几年与那药铺老板程一清倒卖药材的明细。
  二人以次充好,将许多不常用的药,卖进宫里。
  更甚,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也是常有的。
  程一清负责通过坊间渠道便宜收货,高唯则把药照章全收。
  桃仁充杏仁、抱松根充茯苓、醋泡的野桃充乌梅……
  赵煜看完,面无表情的合上账册,交给一旁的书记,目光又转向高唯。
  高唯很沉静,继续道:“日前,下官找程老板订购了一批淬炼的银杏果毒,而后,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大殿下的死因,便要挟下官,若是以后不将药材收益多分给他三成,他便去报官……”说着,高唯深吸一口气,缓神才道,“昨夜下官下值之后,便想去找他谈谈,结果,话越说越僵,后来就动起手来,待到下官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死了……当时他夫人本来已经睡下了,听见声音前来查看,正好撞见了……下官便索性将她也杀了。”
  周重在一旁听着,看看赵煜,见他尚未动声色,自己便也就不做声。
  待到高唯讲述完毕,赵煜问道:“高太医又是如何杀害老板娘的?”
  高唯答道:“老朽用匕首把她刺死了。”
  “刺在哪里?”
  “后背,当时我慌乱了,刺了好多下。”
  “还有其他的伤吗?”赵煜问道。
  高唯一愣,还是摇摇头。
  “凶器呢?”赵煜又道。
  “随手放在出城的马车上了,不认识那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答得巧妙,只不过,老板娘的伤处却对不上。
  赵煜又问了些细节,高唯竟然能够对答如流,某些他答不清的,也能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
  想来高唯或许与大皇子案有关,也说不定当真去过案发现场,只是他去晚了,结果,就只见到夫妻二人的死状。
  又因老板娘是面朝下,头部浸在血泊中,慌乱之下,他并没发现,她面部也有极严重的致命伤。
  但他何必把不是自己做的事情揽上身?
  他在袒护谁……
  赵煜没挑破,继续道:“那高太医为何要杀害大皇子?”
  高唯气苦,答道:“前些日子,皇子妃要喝乌梅汤,抓药的小厮错漏,把醋泡的野桃给了皇子府里,皇子妃当日就大怒,说乌梅汤一股子酸醋味儿,大怒之下,吹了枕头风,大皇子本来就执掌礼部和太常寺,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哪能不气,让人到药坊详查,结果……便查出了端倪。”
  乍听合情理,但细想……
  赵煜问道:“高太医找人顶罪不就是了,何苦要犯下杀皇子这样的重罪?”
  高太医笑道:“老朽正因此事头疼时,太子殿下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威逼老朽定下这一石二鸟的计策,若是老朽不照办,太子殿下便会向陛下参奏,”说着,他目光定在赵煜脸上,与他对视,嘴角还带着些许没落下的笑意,“必死,和可能会死,若是让大人来选,大人选哪个?”
  倒也说得通。
  结果矛头还是指向沈澈。
  “高太医如今又为何要反水了呢?”赵煜问道。
  高唯摇头,道:“老朽眼看事情瞒不住了,被查是早晚的事,主动投案,依律……至少老朽的亲眷不会被殃及,”说着,他冷笑起来,“这样看来,肃王殿下可贤德多了。”
  “高太医指认太子殿下,可有证据?”
  “自始至终,太子殿下只与老朽见过一面,但他言之凿凿,说出的细节,让老朽毫不质疑他掌握的实际情况,老朽思来想去,只得铤而走险。”
  没有物证。
  赵煜眼帘垂下,堂上一片寂静,片刻,他转向一旁的书记:“都记录好了便让高太医画押,然后收监详查,程老板脖颈上的淤痕尺寸,与高太医的手掌,好好比对一二,”说着,他又转向高唯,叮嘱道,“高太医画押前,可要仔细看好。”
  书记拿了高唯签字画押的公文,呈上来给赵煜看,赵煜突然问道:“高太医可知道,还有什么人,知道程老板与你所做的这些事,又或者知道程老板其实比看上去有钱吗?”
  高唯认真想了想,表示不知道。
  赵煜拿起纸笔,走到高唯面前,道:“有劳高太医,用左手随便写几个字。”
  高唯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
  ――――――――――
  书房内,赵煜挑亮灯烛,用高唯的字迹与程老板家里找出来威胁信的字迹做对比。
  赵煜专门研究过书写笔迹,在炎华,笔迹极少能够成为断案的直接证据。
  但在赵煜看,这其实是极佳的佐证。很多人可以通过仿写、改变书写用手,来改变字迹。
  但事实上,无论字体有多少种变化,书写时的习惯,包括运笔力道、角度都是极难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他也曾因此,看透过数名凶犯鱼目混珠的伎俩。
  这会儿,他在灯下仔仔细细的看,但怎么看他都觉得那封威胁信,并非出自高唯之手。
  可见,这里面确实还有事。
  正坐在椅子里,闭目理思绪,周重敲门进来了。
  赵煜私下没什么架子,指指窗前的木椅,道:“周大人坐吧,不必拘礼,事情都办妥了吗?”
  周重答道:“死者颈部的淤痕尺寸,与高大人手掌尺寸大致相同。”
  赵煜显出点疲色,捏着眉心,点了点头,没说话。
  周重在一旁静候片刻,还是试探着喊了一声:“大人?”
  赵煜这才道:“周大人若是想扶某人上位,会在这风口浪尖的当口,对他夸赞,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吗?”
  周重一怔,随即明白了赵煜口中的“某人”指得其实是肃王。
  如今,二人都知道,高唯并不是真凶,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无疑是把矛头再次指向太子,同时又顺便,推崇了肃王。
  但是……高唯若是真心拥护肃王,觉得他贤德大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该半个字都不提他的名字。
  广积粮,晚称王,闷声发大财,这种道理不难懂。
  大皇子死了,太子若是又倒台,炎华的江山早晚落于肃王囊中。
  可今儿堂上,高唯其实是为肃王无形的招黑――且不论肃王是否真的毫不知情,单说他能够蛊惑人心,让朝臣嫁祸太子,皇上便不会念他的好。
  这一点,赵煜不提,周重还真没想到。
  他正想着,只听赵煜叹息一声,少年老成的模样,道:“但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更何况,所有案件都有一个永恒的难点――咱们没办法要求凶手永远保持理智,也没办法要求他们的智力水平在同一个标准上。”
  换言之,高太医若是个没脑子的拥护者,这点疑点,还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了。
  周重沉吟半晌,突然觉得看不透这年轻人,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敏锐与客观,只得感叹,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确实不同。
  屋里一片静默,二人都在回想刚才的细节。
  终于周重开口问道:“大人,依现在的状况,即便高太医指认太子,也无法给太子殿下定罪,陛下限期结案,既然高太医投案,大人……是否考虑过……”
  话未说完,赵煜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飞过来。
  赵煜这两日一直温和得不像衙门口的官员,此时骤然变了颜色,周重顿时止住话茬,心跳都顿了一顿。
  那目光的压迫感,不似出自一个年轻人的眼眸。
  赵煜音调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周大人的意思,囫囵结案,是让真凶,逍遥法外,污点就沁在太子殿下身上了?”
  周重忙从椅子上起身跪下,正待认错,只听门口一人声音清朗柔和,道:“赵大人,孤可以进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我阿煜舍不得我明珠蒙尘,好开心。
  赵煜:殿下想多了,下官眼里容不得任何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