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保安处取了快递,是江湛第二天要带给他奶奶的山茱萸。
  淋成落汤鸡的江湛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电暖炉,他转头问傅悦:“不介意我把上衣脱了吧?”
  傅悦嗯了一声:“脱吧。”
  这时候,天边又一声惊雷,傅悦因为奔跑而刻意忽略的害怕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在江湛的风衣“庇护”下,傅悦湿得比江湛体面些,他的视线略过布艺沙发,找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
  “去洗个澡吧?”江湛说。
  傅悦摇摇头:“我想先喝点水。”
  他们出门前,傅悦烧了一壶开水,现在已经有些冷了,但对傅悦来说,这样刚刚好,他需要一点点刺激,让他压下心中的害怕。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客厅里只有傅悦不停地倒水、喝水的声音。
  江湛饶是再迟钝,也发觉了傅悦的不对劲,他说:“那我也不洗了,陪你聊个五毛钱的。不过你得等我一会。”
  傅悦显然坐得不大舒服,江湛上楼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喝了三杯水,换了四五个姿势。
  江湛换个衣服的功夫,那壶水就只剩一半了,他把手上的家居服往前递了递:“没穿过的。不洗澡换个衣服也行?”
  傅悦衣服点点头。
  江湛指了指客厅旁的房间:“这里是书房,我爸放了屏风,可以不用关门。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傅悦扬了扬嘴角,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窗外雷声如旧,傅悦在脱下衣服的一瞬间,突然猜到了几分江湛带他回来背后的隐藏的小心思。
  傅悦穿好衣服,坐在地上慢腾腾地叠那套湿漉漉的衣服,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在曾代表自己心魔的雷雨夜与过去说再见。
  他有一种他与江湛的感情已经十拿九稳的感觉,斩断过去这个念头给了傅悦莫名的勇气;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若不管不顾跑出去对江湛说:“我喜欢你。”
  得到的回答一定会是江湛的:“那我们在一起吧。”
  或许,自己还会得到几句骚话?
  原来被偏爱是真的可以感知到。
  傅悦似乎被江湛传染了傻气,他愉悦地笑了笑,并努力控制着不让这个笑发出声,以免门外的人察觉到。
  “傅悦,你是被湿衣服粘住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傅悦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坐在地上发呆,他拿起衣服,应道:“来了。”
  *
  傅悦走出来的时候,江湛已经把包裹拆开了,他正坐在地上剪山茱萸,红色的果子娇艳欲滴,甚是好看,和他红色的睡衣相得益彰,喜庆中还夹杂着几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味儿。
  傅悦拿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的凉水一饮而尽。
  “江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怕雷?”
  江湛摇摇头。
  “很早之前的事了。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作业没做完――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收到那份卷子。”
  傅悦以往不管说再多的话,都因语气平淡,显得格外有冷感和距离感,但今天不一样,傅悦的声音带着一丝丝不容易被察觉的颤抖尾音,仿佛不可亵渎的神明走下了神坛。
  “我的老师在家长会快结束的时候跟我爸提了一嘴,我爸回去之后先将我打了一顿,然后把我赶出家门。”
  “我哭也哭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开门。他听得烦了,又出来打我一顿。”
  傅悦顿了顿,江湛给他续了杯水:“你妈妈呢?”
  “我外公去世,她回娘家了。”
  “我在门外跪了一晚上,那天打了半夜的雷,我亲眼看到远处的树被劈焦了,我那时候以为那个雷马上就要打在我身上了。”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场雷雨中。”
  傅悦没有提他被打得浑身是伤,也没有提他进家门后发起了高烧,本来应该在家里休息几天,但他父亲再次迁怒于他与他的母亲,他不得不顶着高烧咬着牙去上学。
  傅悦觉得,他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
  江湛见傅悦不再说了,明白对方的倾诉已经完成,他给自己添了杯水:“秘密要互换才公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一起过重阳么?”
  没等傅悦反应,江湛又说:“我猜你一定不知道。”
  “我是个留守儿童,我爸妈做生意忙,带着我就是带着拖油瓶,就把我扔给家里的老人,我是他们带大的。”
  “我们这儿有一句俗语,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清明不回家没有祖宗,新年不回家没有家’,清明他们偶尔还回,春节前后因为是销售旺季,他们从来不回。”
  “那他们一年就只清明回吗?”
  “倒也没有,他们把中秋当春节过。反正中秋也可以挂红灯笼的嘛。”
  “那今年?”
  “哦,我们家拆迁之后,他们可能也觉得不需要挣新年前后那份时令钱了,新年也回来,节假日也会回。”
  “我之前跟我奶奶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你,说我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舍友,我奶奶让我有机会带你来玩,她给我们做牡蛎煎。”
  “哎,我跟你说,我奶奶做的牡蛎煎一绝,我吃遍这儿的大街小巷都找不到更好吃的。”
  “可惜我们认识得晚了点,不然夏天的海鲜最肥美,可以带你吃个痛快。”
  傅悦已经把自己的秘密说完了,也听完了江湛的秘密,脑子里的那根弦已经松了,他驼着背帮江湛理那些散在地上的山茱萸,懒懒散散地应:“明年夏天再吃也可以。”
  江湛为了想这个理由,把脑子里说骚话的区域都挤没了,他坐累了,腿还是盘着的,上半身已经躺在地板上了:“那就这么说好了。”
  傅悦没有江湛那么好的柔韧性,他抻直了腿躺在江湛旁边听江湛说话。
  “我学会的第一首诗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是我爷爷重阳节教我的。”
  江湛似乎把自己唠困了,语速明显慢了下来:“我爷爷退休后每年重阳节都会剪山茱萸给我奶奶戴上,他说那样好看。我爷爷去世后,我就替他给我奶奶别山茱萸。”
  “明天从我奶奶那儿回来,要不要一起去放风筝?”
  “放风筝?”
  “嗯。我爷爷他们那一辈有这么个习俗,现在倒是不流行了。据说重阳的时候放风筝是为了‘放晦气’,也有说是‘放吉祥’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求都差不多,都是要把风筝放得高、放得远。”
  “我的技术忽上忽下,可能第一年被小孩缠着教他们放,第二年就被小孩们指着笑;还好小孩儿不记事,也不是同一批人,不然也太丢脸了。”
  “我爷爷会画国画,每年都会给我扎风筝,全在顶楼的房间放着,一会带你去看看。”
  江湛说话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傅悦估计对方困得不行,估计是强撑着跟自己聊天。
  “好。江湛,想不想去我的家乡玩?”
  “去。”奔跑、思考、温暖的环境都让江湛的脑子逐渐被困意吞噬,他含含糊糊地答:“什么时候?”
  “如果拆迁的事快的话,到时候跟我一起回去?”
  “好……”江湛已经困得声音快粘在一起,他的脑子已经不受他指挥了,他又说,“现在就带你来见我奶奶是因为我怕她等不了了。”
  “之前我奶奶在家里摔倒,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老人还是不禁摔,近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所以我就想早一点……早一点带你来吃海蛎煎……”
  “我爸妈会多回来,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在吧……”
  “好困……明天再带你看风筝……不对,今天还没带你走一遍我家,你自己逛吧……好困……”
  江湛碎碎念到最后,基本上困得只剩下气声了,傅悦把手覆在江湛眼睛上:“睡吧。晚安。”
  江湛沉沉睡去,傅悦到房间里拿了条毯子,展开放在江湛手边,对方只要觉得冷,伸手就能扯到被子。
  傅悦坐着盯了好一会儿江湛才起身,那张脸他还真是百看不厌。
  江湛家的地板很干净,傅悦为了减少声响,把拖鞋放在一边,赤着脚朝楼上走去,他想看看那间“风筝卧室”。
  上楼之前,傅悦把客厅的灯关了――周围环境暗一点,睡得会更深。
  三楼房间的房门都是打开的,傅悦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放风筝的房间。
  傅悦的好奇心向来浅淡,也就不在乎其他房间是做什么用的,直奔那个放满风筝的房间。
  入门处悬挂的风筝最小,上面以工笔画的画法用毛笔绘了哆啦A梦,看起来有些滑稽。
  傅悦看到,风筝的翅膀处题了些楷书小字:九八戊寅虎年,愿人生湛湛如清泉。
  傅悦心说,想必这就是江湛名字的来源了,也真是好寓意,江湛也如他爷爷所期望的那般,清明、澄澈。
  傅悦逐一看了过去,风筝一共十八个,倒数第二个画的是艳丽的山茱萸,上面题的字是:一五乙未羊年,岁岁欢愉,年年簪花。
  最后一个画面有些潦草,但还是能辨认出画的是一只展翅的鹰,上面提的字是:一六丙申猴年,成人之年。天高任鸟飞。尽力逐梦,父母若有阻拦,爷爷托梦教训他们。
  傅悦摸着风筝尾部圆圆的水渍痕,心里猛然一跳,这很有可能是江湛的眼泪留下的痕迹。
  江湛的爷爷应该是在江湛十七岁的时候去世的,最后一个风筝画得不如之前的精细,大概是体力不允许。
  傅悦拿起象征十八岁的那个风筝,果不其然在背面看到了一个印证了他想法的落款时间,上面写:2015.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