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的背景逐渐嘈杂起来――现在在介绍“蓝眼泪”。
  在游客眼中,“蓝眼泪”是一种海洋现象,在它发生时,大海似一池的蓝眼泪,又似银河倾落,一眼望去无穷无尽、蓝水粼粼,煞是好看。
  实际上“蓝眼泪”是一种自带荧光的微生物,被称为“海荧”。因它的身体中含有发光腺,再加上海浪的拍击,产生了蓝色的光。
  海荧被冲上岸以后,只能生存大概几十秒的时间,可以说是昙花一现;光芒消失,也就意味着它生命终结。
  在纪录片中,五湖四海的游人操着各地方言与仅有单调海浪声的大海互相交织,构成了平潭海边的乐曲。
  这对任何一个海滩来说都不是罕见的,对江湛这种自幼在江边长大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但江湛见傅悦用手肘捅了捅他,眼中满是亮光地问:“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是这样的?”
  江湛忽然有了些别的打算,他点点头:“想不想去看看?平潭或者我家。”
  傅悦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海,这是一个让他很心动的建议,但是他很怕自己再次搞砸这件事,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傅悦快速地摇摇头,然后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江湛。
  江湛有些奇怪,他分明从傅悦眼中看到了向往。
  他想了想,凑近傅悦动员道:“你是在担心看不到蓝眼泪吗?我之前做过平潭的攻略。从我们学校开车到那儿只要一个半小时。
  你双周周四周五不是没课么?我们可以周四早上出发,待三个晚上,找一家有冰箱的海边民宿,每天睡到自然醒,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海。
  听说那儿沙滩的沙子很细,踩起来很舒服,还有天然的岩石景观和新鲜好吃的海鲜。
  如果我们运气好,能碰到涨满潮的时候,渔船还会进港,可以去海鲜码头逛逛。那些海鲜又新鲜又便宜,要是正巧是周日,我们甚至用不到那儿的冰箱,直接带回来做。”
  傅悦将面前的半杯啤酒一口闷了,他之前的生活经历告诉他,付出热情得不到回报再正常不过,可能这份热情并不是对方想要的,是一厢情愿,也许还会成为负担也说不定。
  对于他来说,他一直是给出热情的一位,被这样热情对待也不是头一遭,以往他敞开心扉去回应,得到的结果往往都是真心喂了狗。
  但他还是不忍心让江湛热脸贴在冷屁股上。
  下肚的酒精让他生出一种虚幻的豪情――他或许可以再接纳一次这样的热情。
  虽然像他这样感情本身就很贫瘠的人,给别人同等程度的回应是很困难的事。
  傅悦点点头,说:“好。”
  他问:“还有酒么?”
  江湛一愣,从零食大礼包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梅子酒,挠挠头道:“喏,这个。我平常经常自己小酌两杯。”
  傅悦又喝了一杯梅子酒,他敏锐地发现,喝酒让他胆子更大。
  “这是我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是中秋。”喝了酒的傅悦看起来更高冷不可侵,但莫名打开了话匣子,“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和舍友的事情?”
  傅悦想,一个人独来独往享受孤独对他来说是一件快乐且必须的事,但能有人接纳自己偶尔冒出的分享欲似乎也不错。
  从小听过太多流言蜚语,对那些声音他早就免疫了,但越长大他就越怕背叛,伤口反复撕开,每撕开一次都会比之前更痛一些。
  对他来说,建立关系就等于将匕首递给对方,告诉对方:“你可以伤害我”。所以在这之前,他必须先扫个雷,如果双方彼此踩雷,他会及时止损――收回刚放出来的那一点点真心,并迅速缩回安全区中。所以他用这种办法拒绝了很多真心,也规避了很多伤害。
  江湛摇摇头,又道:“我猜到了一些,你要是觉得回忆不太愉快,可以选择不说的。”
  傅悦不接江湛这个话茬,将话题扯回他舍友身上:“我母亲去世后,我一直靠接作编曲的单子为生,因为经常要下音源和音效,就开了网盘的会员。
  我舍友找我要网盘下载东西,翻了我的网盘,看到了一些gv。”
  江湛没想到对方说得如此直白,一时间有些恍惚,为了掩饰自己表情一瞬间的凝滞,又给傅悦倒了一杯梅子酒。
  “他问我是不是同性恋,我说是。
  从那之后,那个人就让宿舍的其他人一起排斥我,会带头做一些幼稚且下流的事,比如往我被窝里放半死不活的老鼠和蟑螂,往我的洗发水里加胶水。
  后来他和另一位舍友联名给辅导员写信,要求换宿舍,说他不愿意和心里障碍的人住一间宿舍,他们怕我会看上他们。”
  傅悦语气平淡,叙述也没有任何加花的语言,似乎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江湛却听得心揪着疼。
  江湛举起杯子,和傅悦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他觉得行动上的安慰比言语上的安慰更奏效。
  “雪中送炭是少数,大多数人只会冷漠地沉默着,比如我的第三位舍友。
  但在暴行面前,有时候沉默等于不加入、不被同化和抵制。”
  两人静默无言,只重复着举杯、碰杯、喝酒这三个动作,江湛的酒量大如水牛喝水,他装作自己有三分醉意,压着嗓子道:“傅悦,我和你是同类。”
  傅悦是真的喝多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连江湛的话也听得不真切。
  江湛再次开口:“比起好看的女孩子,我更喜欢好看的男孩子。在很早之前。十五六岁吧。我就发现了。
  我本来以为这是正常的,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我为了庆祝成年,光明正大地去了酒吧。
  我第一次去那一类的地方,想着酒吧大抵都差不多,也没有提前做攻略什么的。结果误打误撞地进了一家gay吧,被旁边卡座的小哥看上了,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身体上的反应骗不了自己。”
  江湛自嘲一笑:“还真是一份成人大礼。”
  傅悦想效仿江湛,用喝酒安慰对方,却被江湛压住了手:“别喝了,三分酒怡情、五分酒尽兴,喝多了第二天就算不头疼,肚子也该闹脾气。”
  傅悦喝酒喝得动作都有些迟缓,他缓缓放下那壶梅子酒:“好。我们现在回家么?”
  江湛:“过会吧。我们再聊一会?”
  “好。聊点什么?”
  “傅悦,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明白了你想说什么。但对于我来说,我的朋友和我就像世界上两片不同的叶子,在法律和道德的范围内,我允许也尊重朋友的所有三观和喜好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
  傅悦愣住了,他本想举起酒杯抿一口酒,却发现酒已经一滴不剩了。
  傅悦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个瞬间更近了一点,他说:“江湛,谢谢你。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朋友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相处。”
  江湛伸出手,掌心朝上:“傅悦,我一直觉得,生而为人不易,如果不多体验一些东西,那人生就是一趟亏本的旅行。
  你要不要试着相信我,尝试和我一起,体验一些新的事物?”
  傅悦尚在迟疑,江湛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喜欢,完全可以在体验过后回归原来的状态。”
  傅悦的心跳开始加快,让他一时间以为是酒喝多了的反应;他想再喝一口酒,看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的杯子早就空了,江湛又不让他再倒酒,便用余光瞄着江湛,拿起对方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入口的一瞬间,傅悦闻到了梅子的清香,还有江湛身上的香水味――很凑巧,江湛今天用的香水也是甜梅的味儿。
  好甜。傅悦如是想。
  傅悦把手覆在江湛手上,说:“好。”
  傅悦想了想,还是心一横,打算借着酒胆把话说得再清楚一些:“江湛,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付出的热情得不到同等程度的回应?
  比如我能感受到的百分之百热情,只是你可以给出的百分之七十。而我能回馈给你的,可能你只感受到百分之五十,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我能给出的百分之八十了。”
  江湛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一直觉得你做每件事都很认真,交朋友和回应友情尤其是这样,你不用担心。”
  “走,回家。”
  *
  怕被巡逻的保安发现,江湛带傅悦走的是灯光被植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人工栈道。
  傅悦一如既往地贴心,走在后面并开了手电筒为江湛照明――保安巡逻并不走这儿,而且栈道两旁就是山体,植被很厚实,不用担心手电筒的些许微光泄露出去。
  脚步声、裤子摩擦声、秋蝉将死的哀鸣以及昏暗的灯光衬得栈道有几分阴森恐怖。
  “怕么?”江湛问。
  傅悦摇摇头,而后想起江湛走在他前面,看不到他的东西,又答:“不怕。”
  江湛似乎想到了什么,发出愉悦的笑声:我小时候特别害怕鬼,晚上走夜路会自言自语,假装有两个人,还会唱歌壮胆;有一天被我妈发现了,她告诉我夜路张嘴更容易泄露阳气,鬼怪更爱近身,从那之后我走夜路就爱捂嘴巴。”
  傅悦也笑,他们已经走出了栈道,这里路灯明亮,足够看清江湛大笑的脸,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动,频率比平时要快些,他摸了摸耳根,有些发烫。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些变化的缘由,就听到远处传来两位巡夜保安大声交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修了0v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