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珍珠之河 > 第26章 湍流
  菲利普梦见枯树,还有狼的影子,远远地,在看不清楚的灰蓝色山脉上,其中揉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在近处发出干涩沉闷的噪音,像巨大的蹄子踩在落叶上。但菲利普始终没能看见那是什么。醒来之后他就在思考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吕西恩还在睡。菲利普在晨光中审视他,把他当作绘画对象,琢磨眉头和眼窝的角度,颧骨下方的半透明阴影,睫毛的质感,嘴唇的颜色。吕西恩的头发长了一些,散落在一边脸颊和枕头上,细而密的黑色弧线,要用细而尖的笔才能在纸上模仿这种纹路。吕西恩总是蜷缩着睡觉,好像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暖,尽管天气根本不冷。就在菲利普考虑是否应该把薄毯子往上拉几寸的时候,吕西恩醒来了,眨了几次眼睛,闭上,再睁开,深吸一口气,舒展开身体。
  “早上好。”菲利普说。
  吕西恩从喉咙里哼出模糊的声音,又闭上眼睛。菲利普以为他又睡着了,不到一分钟,吕西恩爬起来,寻找鞋子。衣服陪他睡了一晚,皱巴巴的,吕西恩拉拽了一会,放弃了,直接脱掉上衣,走到靠墙的大木柜前面,弯腰在里面翻找。
  “有时候人们把衣服忘在里面,有时候他们忘了不止是衣服。”吕西恩对着柜子深处开始独白,“听说曾经有商人把金条留在这里,就一条,不知道是不是赃物,一直没人认领,我不知道金条最后去了哪里――好吧,我可以确定今天没有金条。”
  他扯出一件深绿色丝质上衣,袖子很长,有波浪状的花边。吕西恩摇摇头,把衣服扔到地上,再举起一件白色的,丢掉,最后套上一件黑色棉布上衣,粗糙的印度棉,下摆和袖子都太长了,只好把衣袖卷到手肘。他也找到了一条蓝色缎带,把过长的头发绑了起来,脑后短短的一束,一条散开的小尾巴。菲利普注视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心里忽然冒出的冲动,这种冲动催促他把吕西恩拉回床上,设法让他呆在原处,直到这一天结束。
  “你在盯着我。”吕西恩指出。
  “观察准确。”
  “又在思考哲学?”
  菲利普滑下床,走到他身边:“思考我能说些什么,让你留在这里,或者去澳门,或者允许我陪你一起进城。”
  “我会去澳门,最快今天中午,等我见完巡抚之后。菲利普,我以为我们昨晚已经谈好了。”
  菲利普想告诉他梦里的枯萎树木和山上的狼影,但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毫无关联,除了让吕西恩认为他神智不清之外没有别的效果。村里的水手已经很多年不相信梦的准确性了,潮水和清晨天空的颜色可靠得多。
  “我只是担心。”他最终这么说。
  吕西恩转过身看着他,角度和高度都正好,适合用手臂环住他的腰,于是菲利普就这么做了。吕西恩看起来略微惊讶,好像想后退,随即改变主意,留在这个松散的怀抱里,一只手搭着菲利普的前臂:“我会回来的,林诺特先生。再说,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还有些话没说完。”
  菲利普记起那个遥远的马厩,干草和松针的气味,私下交换的微笑,互相碰触但没有更进一步的手指:“也许我们应该现在谈。”
  “现在,今天中午,明天,区别不大。”吕西恩低声说,移开视线,“我的答案不会有变化。我在澳门就想好了――也许比澳门更早就决定了。”
  “所以?”
  “回来就告诉你。如果我没有回来,那最好不知道。”吕西恩踮起脚,凑过去,贴了贴菲利普的脸颊,然后从他的手臂里挣脱,“我该走了。”
  “这么早?我以为城门――”
  “我不走城门。”吕西恩眨眨眼,关上门。木楼梯欢快地嘎吱作响,菲利普走到窗边,看着吕西恩独自走向码头,招呼早起的船夫。竹篙一撑岸边的石块,小舢舨顺着闪闪发亮的河水滑开去。广州城在另一个方向,遮挡在建筑物背面。菲利普等小船从视野中消失,穿好衣服和靴子,下楼去了。在厨房里,时间也许会过得快一些。
  ――
  晴朗无风,珠江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只有撒网的渔夫和水虱似的舢舨划破镜面。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卖鱼的,买鱼的,挑着菜从河南(*1)来的农夫,还有明码标价待租的货船,从仅能容纳两三人的舢舨,到足以运米的大船都有。吕西恩谢了船夫,他身上没钱,用一个银袖扣充当船费。吕西恩从“飞燕草”号的衣箱里顺走了好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没告诉菲利普,海盗们也没有察觉。
  他径直走向卖鱼的档口,和一个蹲在地上的男孩打了声招呼,男孩头上戴着巨大的斗笠,身形瘦小,看起来就像一个路边长出来的庞大蘑菇。两人花了几分钟讨价还价,但不是为了摊档上的鱼。男孩最后从吕西恩手上接过又一个银袖扣,外加一个金光闪闪的怀表,塞进皱巴巴的小布袋里,绑紧在脚腕上。他招手喊来另一个赤脚男孩,交代鱼的价钱,让他帮忙看摊,然后冲吕西恩一摆脑袋,示意他跟上。
  男孩跑得很快,非常熟悉河岸的地势,哪里凸起,哪里凹陷,都提早避开。吕西恩滑倒两次,有一次差点摔进水里。男孩摘掉斗笠,挂到一棵伸向水面的黄皮树上,像黄鼠狼一样钻入茂密的草丛,就在吕西恩犹豫要不要跟着爬进去的时候,男孩推着船出来了,乍看之下很像加布里埃和他多年前拥有的那艘,只不过面前的舢舨更简陋一些,木板深浅不同,钉子的尺寸也不一样,多半是用各个船坞丢弃的垃圾拼凑出来的。吕西恩坐在船头,男孩在船尾掌橹,缓慢驶向耸立在人工河道另一边的城墙。
  “你叫什么名字?”吕西恩问,船驶入高墙的影子之中。
  “禾花四,我阿妈生了七个。”
  “你家里卖禾花雀吗?”
  “你想买吗?”
  “现在不想。”
  “你只要肯出钱,我就卖禾花雀,不过要等季节到才行――在那里,见到吗?你要在水里走一段路,不深,到我的腰,差不多到你的大腿。”
  吕西恩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男孩到底指着什么,城墙底部有个缺口,因为水面带来的错觉和茂密野草的遮挡,要不是有人带路,他就算在一尺之外路过,恐怕也察觉不到。这条不长不短的通道也许是用来运送垃圾或者染疫尸体的,遗忘已久,苔藓已经完全覆盖了砖块。水散发出强烈的腥味,像泥,也像揉烂的植物,细小的藻类粘到他的裤子上。通道尽头是一扇铁栅门,吕西恩不由得紧张起来,但门一推就开了,和朽坏的木栓一起垮塌,拍进水里,响亮的哗啦一声。
  通道连接着一段淤塞的河道,左右两边各有一段石梯,还有长满草的斜坡,方便搬运货物,或者棺材,吕西恩尽量不去想第二个可能性,湿淋淋地爬上台阶。
  街上空无一人。
  他不熟悉这一带,只好凭着对河流大致走向的记忆,往城北方向走去。巡抚喜欢到万萃楼喝早茶,所有人都知道茶楼每日清早专门腾空一层来接待这位贵客。巡抚也许私下里不喜欢这个临江城市,但可以肯定他喜欢这里的早餐。
  茶楼离布政司不远,门前清理出一大片空地,种了罗汉松,挖出一个鱼池,池边放了一圈形态各异的石头,也许是想模仿哪个有名的园林,不太成功,反而给小池塘加上了一种破败的气氛。
  进去的时候没有人阻拦,一楼是开放给散客的,已经坐满了人,什么年龄都有,小孩在桌子之间奔跑,时不时窜到父亲或者爷爷身边,用手抓一把炒河粉塞进嘴里,在大人来得及责骂之前就逃开了。蒸笼冒出成股的白雾,豆豉的咸味和豆沙的甜香混在一起。没有人多看一眼吕西恩浸透了水的裤子,这是个被河道穿透的城市,意外常有发生。他动身走向二楼,还没碰到台阶就被两个别着刀的官差拦住了。
  “二楼现在不开。”其中一个告诉他,推了一下吕西恩的胸口。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巡抚。”
  “那就像其他人那样去衙门等着。”
  “巡抚不一定希望公开和我谈这件事,这和‘波尔图猎犬’有关。他知道我,这是他指派给我的工作。”
  炮舰的名字令官差犹豫了,两人悄声商量了一会,问了吕西恩的名字,不满意他的回答,追问他的“真名实姓”,吕西恩忍住叹气的冲动,耐心解释他的名字确实就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坚持,那就当他姓吕好了。官差显然不欣赏他的幽默感,黑着脸走开了,许久没有回来。
  吕西恩靠在打磨光滑的楼梯扶手上,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他真的应该吃点什么再出来的,茶楼里飘散的食物香气对他的处境完全没有帮助。他并不指望能见到巡抚,也许他稍后还是要到海关去,恳求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拼命拉扯他和邵通事曾经有过的关系之网,直到其中一条线把他牵到巡抚面前去为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今天失败了,那他就写一封长信,买通一个仆役,偷偷扔到巡抚的书桌上。
  “你可以上去了。”
  吕西恩眨眨眼,还没从脑海里的种种计划里回过神来。官差让开了,他走上楼梯,像是踩在不稳的河沙上。
  榕树的树影覆盖了大半个楼层,几乎从栏杆一直洒到吕西恩脚边。多余的桌椅清理到一边,只留了一张铺了刺绣红布的圆桌,散落着茶具和吃了一半的食物。巡抚打了个手势,同席的其他人站起来走了,只剩两个官差站在巡抚背后,一动不动,像两个纸扎的公仔。巡抚本人注视着他,松弛发皱的脸颊令他看起来像只阴郁的马骝(*2)。
  “我听说你死了。”这是巡抚第一句话。
  “您通过我的老师派我到‘波尔图猎犬’号上,因为您想知道他们在走私什么。”吕西恩开口,仍然站着,“我现在可以告诉您那艘船的情况了。”
  “说吧。”
  他开始陈述。整个曲折航程都挤在他的喉咙里,几乎呛到他。对方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表情,仅仅在吕西恩提到南日岛的时候蹙了一下眉毛。
  “……所以。”吕西恩渴望地看了一眼茶壶,清了清喉咙,收回视线,“我的养父和哥哥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应该继续留在黄埔。”
  “你和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吗?比如你的哥哥?”
  “还没有。”
  “这个夷人,菲利普,他在哪里?”
  吕西恩本想如实回答“法国商行”,但某种东西让他警觉了起来,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巡抚语气里的轻微变化。他感到心跳快了起来,恐惧和冷汗一起溢出,就像人们不慎在水里踩到蛇那样。
  “菲利普在教堂里。”他说。
  巡抚点点头,似乎感到满意。他敲了一下桌子,两个官差大步逼近吕西恩,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臂。
  “这个人刚刚承认他串通葡萄牙人私卖军火。”巡抚懒洋洋地拖长声音,“把他关起来,但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带几个人到黄埔去把法国鬼也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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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指珠江南岸,并非河南省。河南发展得比河北(同前,指珠江以北,并非河北省)慢,至19世纪初仍是大片稻田
  2.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