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珍珠之河 > 第13章 落海
  炮声从远变近,从相隔数分钟的低沉震动变成持续不断的可怕声浪。在货舱的黑暗中,他们也能感觉到“波尔图猎犬”加入战场,船突然转向,粗暴地把他们甩向一边,固定货箱的绳子一下子绷紧,某个地方传来撕裂声。然后又晃向另一个方向,两人和箱子一起撞上舱壁。
  号声穿透好几层甲板,传到货舱,听起来像细弱的蜂鸣。“波尔图猎犬”从右舷开炮还击,木板不足以阻隔爆炸声,震耳欲聋,两人不得不高声喊叫,才能听见对方说话。吕西恩抓住一块凸出的木板,保持平衡,船突然往右侧倾斜,一颗钉子松脱,滑动的木箱重重撞上了他的腰侧,幸而麻绳及时扯住木箱,吕西恩才没有被拍扁在舱壁上。
  又一下炮击,爆炸声听起来非常近,好像就在耳边,整艘船好像要从中间裂开了。炮弹想必擦过船舷,落进海水里,直接在龙骨不远处爆炸。菲利普在说话,但吕西恩的耳朵嗡嗡作响,无法分辨回音重重的词语。对方用力拽了一下他的手臂,把吕西恩的手拉向舱壁。
  他摸到了潮湿冰冷的木板,一块弹片刺穿了舱壁。稍远的地方,大约一步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裂口,有两只拇指叠起来那么宽,长大约六七市寸,海水像血一样汩汩喷涌。耳鸣缓慢消退,吕西恩重新听见了木头的嘎吱声,还有水溅在地上的声音。他顺着墙壁摸到舱门,不管他怎么拉扯和踢打,门纹丝不动。
  “要是海盗在和葡萄牙人暗中交易,为什么还攻击这艘船?”菲利普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哗哗流淌的水已经在两人脚下聚集成一个微型堰塞湖。
  “要是你受雇清剿海盗,声称打了一场恶战,却毫发无伤地返回广州,布政司会怎么想?”吕西恩回到裂口旁,试着用手堵住它,毫无用处,水继续从指缝里涌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淌。“我怀疑海盗船故意打偏,炸掉几条无关紧要的栏杆,在船身上留些痕迹,方便他们回去演戏――你觉得我们会淹死在这里吗?”
  又一下炮击,船往右急转,两人都摔倒在浅水里,吕西恩的后脑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硬物,在令人恐慌的漆黑之中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菲利普摸到吕西恩的肩膀,抓紧他的手臂,帮他站起来。吕西恩靠在就近的箱子上,浑身透湿,喘着气。
  “不至于淹死,”菲利普回答,“水就算灌满整个船舱,靠近舱顶的地方应该也会有几个可以呼吸的‘泡泡’,但绝对不会很舒适。我比较担心的是,舵手再来一次刚才的粗暴动作,这艘船会侧翻的。”
  “令人振奋。”吕西恩咕哝道,“我去找找能够堵住缝隙的东西。我记得这里有些乱七八糟的零件,也许有用。”
  水已经浸过鞋子,快到脚踝了,走起来哗啦有声。吕西恩谨慎地往前挪动,伸出手臂,在虚空中摸索,避免撞到什么尖角,即使如此,还是绊倒了好几次。货舱深处比靠近门的地方更冷,尽管吕西恩心里知道不可能,但黑暗似乎也显得更黏稠。他靠触觉来辨别箱子的尺寸和内容物,先是柔软的面粉袋,然后是一箱餐具,他换了一个地方找,希望发现钉子或者木塞,但只能摸到一捆接一捆的麻绳。吕西恩最后抱着面粉原路返回,解开袋口抽绳,倒掉面粉,试着把柔软的袋子塞进缝隙里。作用不大,面粉袋迅速被浸透了,继续滴滴答答漏水,但至少水流慢了一些。
  “对不起。”在两次炮击之间的空档,吕西恩说。
  “什么?为什么?”
  “把你带来了这种地方。”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可能知道。”
  “对。”这个字是随着叹息一起出来的。
  炮击暂时陷入停顿,随之而来的安静显得十分不自然,甚至比爆炸声更令人不安。积水已经漫过脚踝,舔舐两人的小腿。黑暗之中,水声听起来就像地下溶洞的瀑布。吕西恩曾经听茶叶商人说端州附近就有这种山洞,锥子一样的石头从洞顶垂下来。他小时候曾经强烈地希望像茶叶商人那样坐船旅行。在他童年的设想里,哪一种旅行都不会有炮击、葡萄牙水手和上锁的货舱。
  “我想上面已经结束了。”菲利普说。
  确实,爆炸声没有再出现。船似乎也停住不动,吕西恩把耳朵贴到舱门上。没有号声,也没有脚步声。两人再次用肩膀顶着门,试图把门闩撞开。锁和门闩发出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但始终没有退让。水位现在已经触到膝盖。
  “如果这个舱淹没了,船也会沉,不是吗?水手绝对有理由下来开门。”
  “前提是他们知道货舱有裂口。其实只要有合适的工具,这种裂缝很容易修补,哈维尔完全可以等我们死了再派人进来。”
  “天哪,菲利普。”
  “只是分析情况,和你一样。”
  “我可没有诅咒――”
  吕西恩没能说完这句话。门闩咔嗒一响,舱门突然打开了,习惯了长时间的黑暗之后,提灯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水涌出货舱,甚至翻起小小的浪头。两人还没来得及站稳,已经再次被水手抓住,像待宰的羊一样押上楼梯。
  甲板更加光亮,火药燃烧的气味还没有被风吹散。吕西恩眨着眼,恼火地等待眼前这片遮盖一切的白光消退。一双擦得光亮的靴子走进视野里,他抬起头,看着塔瓦雷斯船长。后者像拄手杖那样拄着一把火枪。在他背后,船舷旁边,站着那个养灰鹦鹉的水手。
  “你的老师时常说你是个聪明的男孩。”船长开口,心不在焉地用木头枪柄敲打甲板,笃,笃,笃,“聪明男孩一定明白,我不能让你回广州了,你们两个。”
  “又或者聪明男孩保持缄默,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说。”吕西恩站直了一些,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是笔好生意,我甚至没向您要封口费。”
  “你的老师确实也说过你有这样的缺点,自大,不太明白自己的地位。”
  “邵锦官和你是一伙吗?”
  “啊,小家伙。”塔瓦雷斯开始在他面前慢慢踱步,好像在测试靴子的尺寸,“看来你也不是特别聪明,只盯着小人物。你得知道我有不少身在高位的朋友,有葡萄牙人,也有中国人。你还没上船,我就已经知道你要来做什么。派你来的人盯上了这首船的军火,对不对?广州总是想控制一切。”
  不完全对,但吕西恩不准备纠正对方。“你的‘朋友’都有些什么人?”
  船长的微笑被精心修剪的络腮胡遮住一半,变得不太明显。他转向那个带着灰鹦鹉的水手:“哈维尔,准备跳板。”
  “是,船长。”
  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气。吕西恩想握住他的手,但很快掐掉了这个奇怪的冲动。他叫住了准备转身走开的船长,“既然你无论如何会把我们推进海里,满足一下将死之人的好奇心有什么坏处?谁是‘身在高位的朋友’?”
  塔瓦雷斯船长把枪扛到肩上,轻轻吹口哨,走向楼梯。
  “你不可能把故事编圆的,郑舰长能看出来他的舰队受到了有预谋的伏击――”
  “舰队?”船长转过身,挑起眉毛,“什么舰队?”
  吕西恩环顾海面,不能相信自己一直没有察觉如此明显的状况。海面空荡荡的,除了三艘盖伦帆船和两艘冒着烟的双桅纵帆船,再也没有别的船只。“绥澜”号以及它所指挥的舰队已经消失了。
  跳板架好了,薄薄一块木板,颤动着,底下就是漂浮着战船残骸的海水。水手把两个囚犯拉起来,拽到船舷边,强迫他们上去。先是菲利普,法国人不肯往前走,哈维尔抄起一把火枪,往菲利普脚边开了一枪,然后是第二枪,一点一点逼他走向跳板末端,最后只好跳进水里。然后轮到吕西恩,水手长没等他走到跳板尽头,就直接推了他一把。
  水比他想象中冷,从高处坠落产生的冲击犹如砸在身上的一块铅板。吕西恩呛了几口水,本能地踢水,手臂打到一截桅杆的碎片,然后抓住一块桌子那么大的残骸。还没来得及喘气,一颗子弹打在他手边,要是再往左一寸,就会把他的小指打成碎骨。枪声密集响起,“波尔图猎犬”的水手哈哈大笑,轮流开枪,水花和木板的碎屑一同溅起。吕西恩不得不松了手,潜到水面以下。
  水手继续往两个受害者消失的地方开了几枪,在船舷上俯身张望。没有人再浮上来,只剩下烧焦的木板上下浮沉。罕见的娱乐项目结束了,他们恋恋不舍地打完最后几颗子弹,散开,准备返航。
  号声响起,庞大的葡萄牙炮舰起锚,转向广州的方向。
  ――
  米袋沉重,而且不停地从肩头滑落。加布里埃每走两三步就要停下来,重新扶正袋子。花蟹仔走在他前面,左手拎着包在干荷叶里的猪肉,右手提着竹篾编的笼子,里面装着两只大骟鸡[*01],一路上都在咯咯怪叫。
  “还有多远?”
  “快了。”
  “要是你早点说下马车之后还要走这么远,我就让车夫再往前跑几公里了。”
  “一定要行路(*走路)。”花蟹仔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些人很谨慎,如果你坐马车来,今天就白费了,他们会躲起来,一个礼拜都不会出现。”
  土路在树林旁边拐了个弯,一条狭窄的水道出现在拐弯处,映着夏末的烈日,闪闪发亮。花蟹仔在这里钻进树林,像只闻到气味的猎犬,专心致志往深处跋涉。树林里湿热昏暗,蚊子聚集成团,像悬浮在空中的拳头,从各个方向攻击会走路的食物。
  加布里埃能听见潺潺流水声,时近时远,但始终看不到水在哪里。花蟹仔滑下一个布满藤蔓的斜坡,消失了。加布里埃停住脚步,犹豫了一小会,先把米放了下去,听到袋子落地的沉重声响和花蟹仔的咒骂声,才跟着跳了下去。
  河涌终于出现了,覆盖在密不透风的植物下面,水流很急,但不深,也不算太宽,五步能跨过去,一条麻绳绷紧在两岸的树干之间,充当简陋的栏杆,免得人们被河水冲倒。空气里有木柴燃烧和煮熟米饭的气味。一整个微型村庄藏在河边,烧出来的圆形空地周围散落着五六间茅草房。一看见他们,原本蹲在篝火旁边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有几个抽出了刀。
  “我来找林伯。我是林伯的侄仔。”花蟹仔放下骟鸡和猪肉,示意加布里埃把米袋拖过来,“小小心意,送给各位的。”
  其中一个男人用刀尖指了指加布里埃:“为什么有个番鬼在这里?”
  “番鬼同我一齐做生意,当他不在就是了。我要同林伯借船。”
  几个男人头顶头低声商量了一会,刚才和花蟹仔说话的那个走进了离他们最远的茅草房,过了几分钟,他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起出来了,向他们招了招手。加布里埃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花蟹仔拦住了,只好站在原地,略微侧过头,试图偷听谈话,并不成功。老人用拐杖敲了敲花蟹仔的小腿,看起来并不高兴,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两个女人从茅草屋里出来,拿走了鸡、猪肉和米。加布里埃猜想这是成功的兆头。
  他是对的。男人们拨开茅草房后面的蕨和枝条,拖出一艘细长的快蟹船,一直拉到河边,放进水里,把缆绳套到石头上。花蟹仔满面笑容,用力拍了一下加布里埃的手臂,先行跨进船里,捡起桨,把其中一个递给番鬼朋友。
  “这条涌可以通往潭州水道,之后到洪奇沥,然后――”
  “就是大海。”加布里埃插话,在船尾坐好,松开了缆绳,“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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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骟鸡即阉割过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