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珍珠之河 > 第12章 爬龙
  加布里埃踩碎了水坑里的苍白月影,泥水涌进鞋里,浸透了袜子。他发出不耐烦的咒骂声,借着提灯的光线看了看被泥裹住的鞋子,还有溅到膝盖那么高的泥点,摇摇头,继续赶路。湿透的袜子随着每一步发出难听的吱吱声。
  水稻田里蛙声嘈吵,每一只青蛙听起来都很紧张,在参与一场赢家不明的群体论战。人走近的时候短暂噤声,走过之后急切地重启争执。田埂只有一个脚掌那么宽,加布里埃不得不放慢脚步,免得摔进水里,在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楚旁边是稻田还是鱼塘,在珠江流域,这两样东西总是相邻出现的。一座茅草房歪在田埂尽头,干草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火光,飘散出螺肉粥的香味。
  加布里埃握起拳头擂门。
  里面传来狗吠,然后是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有人放下了勺子或者碗。细微的沙沙声,赤脚走在干灯芯草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瘦削的、晒黑了的脸,屋主一看清楚加布里埃,瞪大眼睛,加布里埃把脚塞进门缝里,制止他关门。两人隔着薄薄的木板门角力,里面的人先放弃了,松了手,退开一步,加布里埃狼狈地摔了进去,和提灯一起丁零当啷滚在压实的泥地上,只差几英寸,煤炉就要燎掉他的头发了。一条棕黄色土狗弓起背,龇起牙齿,喉咙里发出低吼。
  “好久不见。”加布里埃用广东话说,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干草,小心地和狗拉开距离。
  屋主没有理会,把头探出门外,张望黑漆漆的稻田。
  “我是一个人来的,花蟹仔,没有人要来抓你。”
  “不知道你讲什么。”对方尖刻地回嘴,“我一个农民头,普通农民头,当然不会忽然之间有人捉我。阿顺,收声,趴低。”
  狗仔细嗅了嗅加布里埃的手和裤腿,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呜声,回到墙角趴下了。
  “我要借你的‘爬龙’。”
  “不知道你讲什么,我没听说过什么龙,飞的爬的都不知道。”那个名叫花蟹仔的人回嘴,回到砖砌煤炉旁边,捧起吃了一半的螺肉粥,没用勺子,直接仰头灌进喉咙里,好像那是黏稠的白酒。
  “不是像以前那样,我好多年前就不沾走私生意了。是我弟弟,他就算现在没出事,可能也快了,我要去找他。”
  “我没船。”花蟹仔坚称,“就算我有,你们逃到虎门炮台就会被官府抓回来。”
  加布里埃叹了口气,坐下来,简略把葡萄牙炮艇的事告诉了花蟹仔,略去了船名,也没提邵通事。对方没有说话,撅着嘴,盯着炉子里的炭块。许久,才交抱起手臂,看向加布里埃。
  “我就直接说了,鬼仔,你追不上大帆船的。”
  “你的船足够快。”
  “第一,我没有船。第二,就算我有,‘爬龙’一个人搞不定。”
  “你和我一起去不就可以了。”
  花蟹仔大笑起来,拍了两下大腿,摇着头,连续说了好几声“唔得(*不行)”。阿顺被笑声惊到,抬起头,竖直耳朵,四处张望。加布里埃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对方也沉默下来,不安地用脚趾拨弄地上的干草。
  “你讲得轻松。官府捉到你,最多罚少少钱,赶你回去澳门。捉到我,就是这样。”花蟹仔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没那么夸张,最多罚你去西江拉纤。”
  “不要害我,鬼仔,你知道我这种人好艰难,睇天食饭(*看天气吃饭)。要养自己,仲有阿顺。”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给我一艘快船。”
  花蟹仔长呼了一口气,挠了挠后脑,脸皱在一起,好像加布里埃把一勺白醋硬灌进他的喉咙里。“就是那个CC细细的,是不是,你那个细佬(*弟弟)?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吃自己的手指。”
  “就是他。”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真的没有船。两年前我们两个搞完最后一单生意之后,就烧了。你记不记得我阿妈,半年前归西,埋在顺德乡下。阿妈用走私丝绸的钱买了一餐猪肉给我吃,然后烧了我的船,叫我老实耕田。”
  加布里埃悄声用葡萄牙语骂了一句脏话,按着鼻梁。
  “不过。我认识有船的人。”
  “谁?”
  “不要心急。做足准备才能去借船,他们不要钱,只要食物。所以明天一早入城买米和猪肉,顺便多买两只鸡也不错。回去吧,鬼仔,准备好钱,睡一觉,城门开的时候,我在那里等你。”
  ――
  日出之后三小时,雨云依然在湄洲湾上空徘徊。只是云,没有雨,太阳蒙在一层灯笼纸里,光线灰蒙蒙、湿漉漉的。
  这里的海岸轮廓参差,布满深浅不一的海湾和刀刃一样刺入外海的半岛,好像有人用钝剪刀胡乱划破了纸,随随便便扔在这里。南日水道就在东北方不远处,要是顺风,也许下午就到了,但今天的风并不友好,一阵一阵的,奋力把船队往海湾里推。
  “明天早上能到。”哈维尔告诉菲利普,用小刀给最后一个苹果削皮。苹果已经干瘪发黑,表皮布满虫斑,水手长仔细地用刀尖挖掉无法挽救的部分,把剩余的黄黑色果肉送进嘴里,灰鹦鹉试探着凑到他嘴边,哈维尔轻轻把她拍开。菲利普继续把麻绳绕回木轴上,没有说话。
  “害怕吗,费利佩?”
  “当然。”菲利普承认,“我认为依靠一艘船来漂在海上的人都不应该互相开炮。”
  哈维尔嗤笑起来,“在你妈妈给你讲的童话里才有可能。”
  菲利普耸耸肩,不想回应对方的嘲弄。风把水沫吹进眼睛里,他直起腰,抹了抹脸。福建船队在船头右前方,六个随着海浪摇晃的小小白点。哈维尔走开了,冲一个不慎滑倒的水手吼叫,命令周围的人过去帮“这个弱智”捡起掉了一地的木钉。威胁说要是三十分钟后他看见甲板上还有木钉,就把它钉进水手的脚掌里。
  菲利普走到甲板中段,假装帮忙寻找钉子,蹲下来观察把小艇固定在船舷上的装置:绳子,滑轮,解开绳结就能把小船放进水里。不过这些小划艇都是为送货设计的。有时候港口水太浅,大型帆船无法靠岸,就得靠这种小船来来回回装卸货物。一个人应该无法操作,太重了,砸进水里会发出很响的声音,但如果他和吕西恩一起拉着绳子,也许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其中一艘小船放下去,然后协力划桨,在明天天亮之前追上前面的船队。
  他捡了三颗木钉,送回盒子里,拍了拍那个倒霉水手的后背,以示安慰,往船尾走去。如果有人问起,他可以说是去检查钓钩。所有人都知道菲利普的钓线绑在那里,为了晚餐的烤鱼,没有人愿意打扰这位专业渔夫。
  像往常一样,吕西恩缩在木箱后面,纸和炭笔放在脚边,试图用一小块烤鱼皮引诱海鸥靠近。菲利普一走近,海鸥马上拍翅逃跑,冲向阴郁的天空。吕西恩丢掉鱼皮,用衣服擦擦手,仰头冲菲利普微笑,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下来。
  “没想到你还有心情。”
  “什么?”
  “画画。”
  菲利普伸手去拿草纸,吕西恩飞快地按住了纸。“不,没画什么。这只是伪装的一部分。要是有人发现我的话。”他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小艇看起来怎么样?”
  “我们应该能轻松把它放进水里。桨就在船底。”
  “只需要找合适的时机。”
  “我有个主意。”菲利普侧过身,看着吕西恩的脸,“我去找今晚值夜的水手,提议和他换班,理由还没想好,迟些再说。大家都痛恨值夜,不太可能不同意。如果一切顺利,凌晨到早上五点这段时间甲板上只有我一个人。”
  “完美。”
  “问题是,我们怎么回来?”
  “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林诺特先生,你还没反应过来吗?”吕西恩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们待在‘绥澜’号上,把整件事告诉郑舰长。他会送我们回广州,然后我会去见布政司,告诉他广州府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前提是我们今晚偷到船。”
  “我们会的。”
  ――
  信号是敲门声,两下重,一下轻。吕西恩早早吹灭了灯,抱着行李,坐在床上,等着菲利普。
  “波尔图猎犬”号上的各式噪声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水手安静下来之后,他能清楚上面某处有人在踱步,还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最后,等所有人都睡着了,船本身的呻吟马上变得明显,木头和铁互相挤压、摩擦和碰撞。比这一切都低沉的是大海的声音,时刻提醒船此刻正毫无依靠地漂浮在深渊之上。
  他可能睡着了一小会,惊醒的时候月亮和它投下的影子都已经改变了角度。行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怀里滚到了地板上,吕西恩弯腰去捡布包。敲门声刚好就在这时候响起,两下重,一下轻。他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开门。
  菲利普站在门外。然而站在外面的并不只有菲利普一个人,吕西恩只来得及看见旅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喊叫,随后菲利普就被拖走了。一个邋遢的水手堵住了门,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和酒精的气味,水手的肩膀上站着一只灰鹦鹉,小小的黄色眼珠不怀好意地转动,最后聚焦在吕西恩身上。
  “晚上好,小间谍。”水手一把抓住吕西恩的衣领,把他扯到面前,“我就知道上来一只会唱很多歌的漂亮小鸟儿不是一件好事。”
  水手长把翻译拽出来,甩到走廊上,力气如此大,吕西恩重重地撞上墙壁,再摔倒在地。两双手臂把他架起来,往楼梯方向拉,他踢了好几次其中一个水手的小腿,毫无作用。菲利普和他先后被扔进漆黑一片的货舱,门砰然关上,落锁。
  沉默没有持续很久,两人互相叫对方的名字,在黑暗中摸索。吕西恩碰到了菲利普的手,下意识地握紧,感到对方也用力攥紧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菲利普听起来还没控制住呼吸,“我还没走到客舱,就被他们拦住了。我想警告你,但不知道该怎样――”
  “嘘,你听见了吗?”
  “什么?没有。”
  “听着。”
  低沉的隆隆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了一些。听起来既不像海浪,也不像雷声。船身仿佛都在微微震动。两人摸到舱壁,把耳朵贴上去。两分钟的寂静,然后隆隆声又出现了,比刚才更响亮。
  “是炮声。”菲利普说。
  这正是吕西恩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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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9世纪珠江口的走私船因其速度和多人划船的样子而被称作“爬龙”、“蜈蚣”或者“快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