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珍珠之河 > 第8章 上层甲板
  天黑得比想象中快。吕西恩摸到货舱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后悔没有带一盏提灯下来。
  船上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如果是整箱鸦片,就更难藏起来。再说,鸦片的利润早已不如十年前那么高,印度种植园、南洋华人分销商和本地黑市推高了供应量,降低了价格,连广州城的普通马车夫都吸得起劣质鸦片。如果“波尔图猎犬”的船长想靠走私获利,那至少应该塞满一个货舱的优质孟加拉鸦片。
  货舱入口无人看守。吕西恩像盲人一样触摸舱壁和门框,看看有没有忘记带走的火柴、蜡烛或者提灯。他的手指触到了高处一块凸出的木板,拔掉上面熔化了一半的蜡烛,换了个位置继续摸索,又找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有几根火柴。黄磷头在木板粗糙处一划就着了[*01],吕西恩点燃蜡烛,走入阴影幢幢的货舱。
  木箱整齐垒起,仔细地分在货舱两侧,以免破坏船身平衡。箱盖都钉紧了,外侧用炭块写着出发港名称、内容和重量,大多数是葡萄牙语,夹杂着三四箱在马赛上船的酒。他甚至凑到其中一个木箱上闻了闻,并没有鸦片的特殊气味。货舱深处的物品大多数是补给品,糖盐、淡水、肉干、面粉和备用零件。
  楼梯的方向忽然传来脚步声。吕西恩马上吹灭蜡烛,躲进两个写着“玻璃制品”的箱子之间。光线出现在货舱门口,生锈提灯跟着脚步的节奏吱嘎作响。木箱的影子拉长到天花板上,人影也是。来者穿着一双厚重的靴子,每一步都像一袋铅块落在地上。
  灯光越来越接近,那个面目不清的人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提灯于是摇晃得更加厉害。吕西恩悄悄往后缩,尽量安静地把自己塞进木箱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隙里。这让他回忆起教堂里的阁楼,小时候他和加布里埃闯大祸之后,总是躲在里面,蹲在箱子和损坏了的木制十字架后面,屏住呼吸,等朱利安神父怒气冲冲地离开。现在想来,神父恐怕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哪,而是故意假装找不到,因为他并不乐于惩罚小孩。吕西恩暗自祈祷这个不速之客的搜寻技巧比朱利安神父差。
  吕西恩现在能看到半双靴子了。提灯的光线落在面粉袋子上,穿靴子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灯光逐渐退去,一节一节地把木箱抛回黑暗之中。靴子踏上了楼梯,光线完全消失。吕西恩在漆黑中等了几分钟,才松了一口气,爬出来,随手把蜡烛和火柴塞进口袋里,溜回上层舱室。
  回去的路上没有再碰到人。吕西恩关上门,这才在镜子里发现衣服上的灰尘和污渍,肯定是在木箱后面沾上的。他尽力拍掉灰尘,可是那道黑色污渍很可能带有油,怎么也去不掉。他只好脱掉衣服,换了一件干净的。还没扣好所有纽扣,敲门声就响起来了,两下,羞涩而礼貌。吕西恩卷起脏衣服,塞到被单下面,大声请来客进门。
  “如果先生乐意的话,船长希望邀请您共进晚餐。”年轻男仆认真地对着地板说话,好像吕西恩是什么不适宜用肉眼观察的东西。他举着一个黄铜烛台,上面插着三根燃烧的白蜡烛,在一艘船上,这可不是最佳照明方式。吕西恩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用提灯,也许船长想用金属饰品来给新乘客留下深刻印象。
  “我非常高兴接受船长的邀请。”吕西恩回答,“请转告船长,我马上就到。”
  “船长让我直接把您带到餐厅去。这是一艘旧船,天黑之后容易迷路。”
  你的意思是押送,吕西恩想,打了个“请等一等”的手势,虚掩上门,从行李里翻出领巾,对着镜子绑好衬衫领口,重新拉开门,冲男仆微笑,请他带路。
  烛光晃动。这一段走廊并没有舷窗,但还是有一丝来源不明的风轻轻擦过脸颊,最右边的那支蜡烛在转弯时被吹熄了,男仆悄声道歉,好像他本人要为不受控制的风负责任。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舱门门缝里漏出灯光,男仆敲了敲门,推开,请吕西恩进去。随后关上门,把烛台放到铺着亚麻布的边柜上,重新点燃灭了的蜡烛,不声不响地回到船长身后。
  船长舱室到处都点着蜡烛,窗边的橡木柜子上有紧挨在一起的五支粗胖蜡烛,乍看之下就像一团小型篝火。一盏铁制吊灯垂挂在餐桌上方,不大,也许只有一个汤盘那么宽,点了一圈蜂蜡蜡烛,整个半圆形的舱室就像多云的春日下午一样光亮。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像镜子一样映出点点烛光,吕西恩能看到自己的脸漂浮在黑色背景里,像是用白垩画出来一般。窗户左边放着又一个木柜,上面摆放着胡桃木苦像,一个黄铜六分仪像祭品一样躺在耶稣脚下。柜子里面是一排一排的葡萄酒,瓶颈挂着手写的标签,仿佛那不是饮品,而是植物标本。窗户右侧并排挂着两张肖像画,半身侧面像,都是女士,一个戴着花冠,神情严肃。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怀抱小狗,目光看着画外的人。她们的眼睛和下巴轮廓有些相似,也许是母女。
  方形餐桌上铺着干净的刺绣桌布。三份银餐具,英国大副坐在船长的右手边,吕西恩和两人寒暄,感谢船长的邀请,在左边落座。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偷偷看一眼大副穿的是怎样的鞋,是不是刚才在货舱里打转的那个人。但要是真的俯身去看,未免怪异,他只好正襟危坐,展开折成三角的餐巾,塞进领子里。
  塔瓦雷斯船长和他已经见过面,五天前,在广州城里,水渠边,榕树下面。这就是那个和菲利普签合同的葡萄牙人,体格健硕,好像前半辈子都在练习用重剑,浆过的衬衫紧绷在手臂和肩膀上。他的眼睛和画中少女的一模一样,吕西恩不由得再看了一眼挂画,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船长的女儿。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遮住了下颔的线条,但吕西恩猜想那也和女儿相差不远。塔瓦雷斯的声音低柔沙哑,多年来在甲板上和风浪雷暴争夺话语权造成的。
  男仆端上第一道菜肴,用盐和白葡萄酒烹煮的各种贝类。三个人的盘子里很快就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壳。那个安静的男仆过来撤下第一轮的餐盘,换上干净的,另一个男仆送来烤鱼和浸泡在浓稠肉汁里的马铃薯。吕西恩吃得很少,坐着不动的时候,船的轻微晃动变得明显,短暂消退的反胃感觉又回来了。他婉拒了酒,用叉子小心肢解鱼肉,每次只把一点点碎屑送进嘴里。
  “你的老师应该早点让你出海。”船长评论道,显然看出了新乘客的不适,“年轻人需要冒险,我这么说好几年了。”
  “公平而言,我的老师无法一个人下决定。”
  船长耸耸肩,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朱利安神父近来怎么样?我希望他的胃没有再折磨他了。”
  “他好多了,谢谢你还记得。”
  “上个月我在澳门见过你的哥哥。他似乎设法进入了总督的社交圈。”
  “听起来就像加布里埃会做的事。”
  “抱歉,这听起来肯定很烦人,但我还是得问问,太过好奇,不是一种好品格,可是改不了。”大副擦擦嘴,把餐巾扔到盘子旁边,“你没有留长辫子,这是允许的吗?我以为有某种法律规定了这件事,我的买办是这么说的。”
  “确实有这样的法规。”吕西恩挑拣措辞,就像在一堆生锈铁钉里寻找尺寸合适的,“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严格遵守。粤北和粤西山区里的农夫时常不蓄发,如果你拜访珠江口的偏僻角落,会发现某些渔家也不,发辫阻碍劳作。”
  “可你不是农夫或者远郊渔民。”
  “广州府也不认为我是一个完全的国民。”
  “你自己怎么看?”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也许像曲颈瓶。”
  “什么意思?”
  “本地民窑烧制,但不能在本地市场销售。”
  男仆撤走了只剩鱼骨和零星烤焦鱼皮的宽口浅盘,端上整串葡萄和切片的苹果,附带三杯像油墨一样漆黑黏稠的土耳其咖啡。船长谈及舰队里的其他船只,与大副讨论是否有必要改变队形,最后决定保持原状,直到在福建与大清水师会合为止。除了“波尔图猎犬”,舰队里还有两艘炮艇,双层甲板,体型稍小,分别能提供二十门和三十三门正常使用的大炮。其余的都是双桅纵帆船,速度快,但是脆弱,不能用作战列舰。
  “逃跑用的。”船长告诉吕西恩,大副哈哈大笑起来。
  吕西恩暗暗希望这不是真的。
  歌声和有节奏的噪音从水手舱传来,听着像很多人同时用拳头砸桌子,小提琴颤抖的声音像尖锥一样刺出来。
  “准时。”船长揪下一颗葡萄,“你得学会习惯水手的怪叫,吕西恩,要是遇上兴奋的一天,他们会唱到半夜。”
  吕西恩向他保证自己并不介意。咖啡让他感觉好了一些,但要是再关在充满食物气味的小舱室里,他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维持社交礼仪。出于礼貌,吕西恩勉强吃了薄薄一片苹果,站起来,推说疲劳,不得不回客舱休息。男仆举起烛台,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准备带他回去,吕西恩从他手里拿走烛台,说自己能找到路,出去了。
  烛台笨重,而且光线不佳。他踢到一块凸起的木板,差点摔倒。中途还转错了一个弯,突然发现面前就是大海,只有一道朽坏的木栏杆把他和虚空以及虚空之下的漆黑咸水分隔开来。他后退一步,心因为尚不明确的危险而怦怦直跳。蜡烛全部熄灭了,他只好摸黑返回走廊。快到客舱的时候,摇晃的灯光忽然在不远处出现,他担心是货舱里那个穿靴子的人,但现在已经无法躲开了。吕西恩双手握紧烛台,要是角度得当,这件沉重的黄铜装饰品完全可以击穿头盖骨。
  拎着提灯的人看见了他,停住脚步。吕西恩和菲利普在灯光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各自松了一口气。
  “你打算拿烛台来对付我吗?”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吕西恩这才发现自己还像握棍子一样抓着烛台,松了手,摇摇头,把货舱的事告诉了菲利普。
  “也许只是例行巡查。”菲利普说。
  “可能吧。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进来。”
  他把菲利普拉到客舱里,确认走廊上没有别人,关上了门。菲利普把提灯放到写字台上,环顾这个舱室:“你住的地方比我的好多了。”
  “当一个人会说四种以上的语言,这就是回馈。”
  菲利普拍了拍床单上的灰尘,坐下,“就我目前的观察而言,这艘船的水手本身就和海盗没什么区别。水手长说‘波尔图猎犬’是抢来的,从一个他们不承认的国王手里。”
  “一群雇佣兵。”
  “对,差不多。”
  “我们需要想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见面方式。我到水手舱去,或者你到这里来都太显眼了。”
  “货舱?或者最下层,放压舱物的地方?”
  “要是被发现了很难解释……而且货舱有人巡查,记得吗?”
  “厨房或许可以。晚餐结束之后,厨师就都去睡觉了,因为他们凌晨就要起来。”
  “可能船尾更好。”
  “但是甲板上几乎总是有水手。”
  “我和你同时出现在甲板上,比同时出现在厨房里合理得多。”
  “好吧。”菲利普想了想,“要是你要和我见面,或者我有话和你说,就留下某种信号。”
  “在一个我们都经过的地方。”
  “楼梯?”
  “从水手舱到客舱的楼梯,墙上很多划痕和涂鸦,多一个也不会引起注意。”
  吕西恩点点头,把装行李的布包放到写字台上,翻找了一会,把一支铅笔递给菲利普,“用这个。”
  铅笔不过是两块削扁的长木条,夹着一片同样扁平的石墨,用铜丝捆扎起来。菲利普把这件简陋的书写工具收进口袋里,“我该走了,免得水手长发现我不见了。”
  “小心点。”
  “你也是,翻译。”菲利普眨眨眼,拿走提灯,关上了门。
  吕西恩擦亮从货舱里偷来的火柴,逐一点燃蜡烛,趴在写字台上,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打算就这样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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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吕西恩的年代,安全火柴尚未发明,黄磷火柴极其易燃(经常因为自燃发生意外)。在粗糙表面刮擦即可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