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清云渡 > 第7章 天下要有女子一半
  翌日,相府的请帖果真送到了客栈。
  陈清和特将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仅以一支白玉簪将长发挽住,未曾上妆,一身烟青色为她增了几分沉稳端庄。
  今日要见的并非是相爷,而是相夫人。
  许见多了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妾室做派,相夫人便最是讨厌那些涂脂抹粉娇滴滴的女子,这一点母子俩倒很是相像。
  待马车稳稳停在相府门前,贺行云一早便候在外,兴冲冲地迎上来行了个礼。
  “夫子请随我来,母亲正在前厅。”
  见他如此,陈清和笑道:“你今日这般规矩,倒叫我不适。”
  贺行云红了耳朵,却也十分坦诚。
  “先前是我小人之心。且…若是寻常夫子,我还真不愿意听其授课,可陈夫子一手工巧当真惊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言外之意便是,他想学的是工巧,这才认下了她这个夫子。
  陈清和倒并不意外,毕竟相府之前也已经为他请过无数夫子,都不是被他气走就是气走了。论教书,她未必真的比那些夫子都高明,但在教书之外这工巧上,确是独一份。
  “身为丞相之子,将来想必是要入朝为官,怎么,贺小公子却想要成为第二个公输子么?”
  她闲话问道。
  贺行云却一下竖起了刺来,急于想维护自己喜欢的东西,反问她:“夫子既擅工巧,那么夫子的心中难道也将这些分为高低贵贱吗?”
  可见平日里相府定也问起过这类话,并多半伴随着训斥他玩物丧志、没出息。
  陈清和则不温不燥,十分平和。
  做夫子以来也是见过了诸多不同性格的学生,年轻人总更气盛些。
  她缓缓道:“工、农、商、学、兵,在不同时代里分别被化为了三六九等。譬如重农抑商时,商人是底层,是下九流。又比如重文抑武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文明的鼎盛时期,可又有着岁币之耻。人们顺应着时代而发展,时代也因人们而改变。我心中认为人人平等,而凡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就不该为人所轻贱。只是,三六九等才是现实。小公子年纪小,有些清高也正常,可这也好,我相信聚沙成漠,若你有心想办成一件事,当下或许不成,但你贡献的力量终将成为历史车轮的助力。”
  顿了顿,在贺行云错愕的目光下同时也停住了脚步,认真举例:“譬如,我认为,女子之能力并不比男子差,女子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非束缚于后宅。仅仅是能读书还不够,事实上许多人家,依然是不会让女儿读书的;同样,仅仅是能做女夫子也是不够的,要站得更高,要握住更多的权利,要这个天下要有女人的一半。这些话,不知贺小公子听着可荒谬?”
  若说方才是错愕,那么此时此刻贺行云便是震撼。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荒谬二字,那便成了狭隘,岂非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可陈清和这一席话,简直就是在冲击历朝历代根深蒂固的男权统治。
  难不成女子还要去做皇帝吗?
  可女子又为什么默认不能做皇帝?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陈清和也不管贺行云到底如何想,若真与男子争论女性权益,那是讨论不出结果的。就像拿着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其退位让利,凡涉利益,便是对立方,争论反倒没什么意义。
  于是她继而往下说:“然如今世道,温饱尚且艰难,战事又是频起,百姓们苦于如何能活着,至于如此广阔虚无的,都注定在这个时代下成为一桩空谈与疯话。我们总要面对现实,承认现实,不然便是‘拙’而非‘巧’。不过我相信,公输子的智慧造福了后世,而千百年后,也能燃起这把女子天下的火种,只要推翻过去,就不再荒谬。”
  “可我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你,人手中唯握有权利,才有资格做选择。就像家财万贯之人才能说自己不爱财,想追求田园农乐的悠闲生活。贺小公子生来便是丞相之子,坐享着丞相府的富贵,所以感觉不出寻常人的无力。光靠读书是没用的,针要扎到身上才会觉得痛;才会知道,田园里没有农乐,那都是富人的游戏;农民而言,一滴汗滚地上要摔八瓣,沉重的税收、天灾、逼得他们衣衫褴褛不足敝体,形如牲畜秕稗为食。你现在之所以能挑捡读书还是工巧,是因为头顶有相府这把伞,那么走出这把伞呢?”
  丞相府的罪证公诸于世,届时抄家流放只怕连命都不能保,是读书还是工巧还有什么区别?那时自会明白凡事总要以活下去为前提。
  陈清和不再多言,她来相府就是为了复仇,对这仇人之子投入太多情感不是好事。
  “不过这些无论你如何选,那都是你的人生,我虽是夫子,也无权左右于你;唯独是盼你走正道罢,为人师的,都不会想自己教出个混账。”
  她结束了对话,跟着丫鬟进了正厅,独留贺行云在外面怔神。待反应过来时,陈清和已与相夫人见了礼。
  自听儿子提及这位夫子,相夫人便去了书信至淮安,查过了陈清和的底细还有为人,倒很是稳妥。如今对于陈清和的穿着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毫不搔首弄姿,就更是满意,印象很是不错。不过还是要问一问的,多聊上一聊,以增进了解。
  丫鬟上了茶,退至一侧。
  相夫人问道:“久闻陈夫子大名,只是,夫子在淮安如此有声望,怎么会来京中呢?”
  “不瞒夫人,其实家父原也是京中人,只是年少被拐,多年不得回,又逢战乱,最终客死他乡了。他生前遗愿是落叶归根,可沧海桑田,陈家…哪还找得到呢。但我依然想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心,带他回京中安葬;所以这才上京,是想找个风水大师给瞧瞧,为父迁坟。”
  陈清和的话半真半假,不过假的部分也都一早由晏寂清安排好了,并不怕相府去查验,就连坑里埋的,也是实实在在死了十七年的人。
  听罢,相夫人点点头。
  “原是如此,我明白,夫子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啊。那正好,改日我引荐你一风水大师,定将令堂安置稳妥。”
  她如此提议,一方面也是出于谨慎,若陈清和推脱,那她来京的目的怕根本不是所说那样。
  陈清和面露感恩戴德的喜色,当即起身来屈下了身子,微红着眼眶:“多谢相夫人!”
  她悄悄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多少掉了两滴孝顺的热泪。
  “你能收拾住我那儿子,倒是我该谢夫子才是,也就有劳夫子今后对行云多费些心了。”相夫人笑着将人扶起,又提到:“诶,夫子现下可是还在客栈住着?相府里有的是客房,不若便搬到相府中来吧,也省了来回的时间。”
  这话里其实还有一些试探的意思,毕竟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夫子,日后早晚是要见到相爷的,难保相爷就不喜欢。她虽然是要她住下,却又不希望听到对方一口应下,不然这心里便会不大舒服。
  陈清和对相夫人别扭的心思有数,以退为进这一招也是得心应手,当即推拒:“不可不可,我教公子读书,夫人已是对我开出如此丰厚的工钱,又怎好再住于府上呢!”
  果然,相夫人听她拒绝,这心里头的别扭劲儿也就顺了过来:“这些年,行云都被我们宠坏了,课业落下不少,又不服管教,气走夫子无数。倘若夫子真能留住,一间客房又算得了什么?”
  可相府也不是冤大头,只靠能在相府留住并不够。
  毕竟若愿意投其所好,对着那小子下一下功夫,留下并非难事。那些被气走的夫子是有着读书人的气性,不肯做这种事;但陈清和不同,她有一手工巧,就足以。届时要是那小子不肯读书,反要学工巧,这陈清和再为了相府的富贵,为了在相府里呆下去,不好好教书,怕将她儿子会教成个木匠。
  “不过,陈夫子,我确实也有些要求。”相夫人端起茶盏来,用盖子撇了撇浮沫。
  这要了解的都了解过了,便要定一定规矩。
  “这还有三年他便到了可以入仕为官的年纪,虽说凭相爷为他安排一二并非不可,但终究希望他能有本事自己取得功名。家里铺路岂能真的为他铺上一辈子呢?所以,还望夫子能让他在春考上榜上有名,我知他几斤几两,不求他名列前茅,便是个末尾也好。”
  说罢,她抬眼望向陈清和,相信陈清和是聪明人,听得懂她的意思。
  “我明白了。”陈清和说着,想,若顺利找到证据,只怕是根本等不到春考丞相府便要玩完,手上却再次一礼,立下了‘军令状’:“我必竭力而为,倘若有负夫人,定当请辞。”
  “好,好,那夫子回客栈收拾一二,今日便搬进来吧,客房很干净,是一直为请夫子而留下的。”
  相夫人满意的笑起来,示意丫鬟送一送陈清和。
  贺行云在门外探头探脑,见陈清和出来,就立刻表现得恭恭敬敬。
  “夫子!”
  “嗯。”陈清和故板起脸,端了一端夫子架子,叮嘱道:“今后可就由我来为贺小公子教书了。”
  “是!”贺行云笑着,将手搓了搓,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那,夫子能不能也教我工巧?”
  陈清和没有应下教与不教,只是反问着与他开了个玩笑:“若我将你教成木匠,你来为我开工钱?”
  “我…”
  贺行云话还没说完,陈清和已经大步的迈出了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