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渊有一种认贼作父的羞耻感,但又舍不得这样的机会。
  岑渊以为尹修说的束是指钱财,进一步坐实了他对秦国人贫穷的印象。他倒不在意,反而希望尹修的要价越高越好――只要在他承受范围之内。付了钱,他们就是平等的交易关系,而非自己舔着脸有求于人。
  岑渊问尹修要多少,尹修说,多多益善。
  岑渊:……
  秦国人当真如此贪得无厌?
  尹修又说,种类最好再丰富一点。
  岑渊一懵,啊?
  尹修摸着下巴,吞了吞口水,一脸向往,比如那个烤羊腿,他就很想尝尝。
  在春秋时,烤肉称为炙,属于贵族食品,平民百姓一般难以肖想,秦国的平民百姓更是如此。
  尹修偷鸡摸狗也只能摸一些糕点,烤羊腿、烤鸡这些高级菜肴,都有专人看管,那是专门为诸侯和贵族们准备的。
  大哥也训过尹修,别皮过头了,晋国不追究还好,晋国要有心挑秦国毛病,尹修这就是将把柄亲自怼人家脸上。
  岑渊:……
  岑渊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忍辱负重地成了一个送外卖的。
  两国会盟为期一个月,岑渊给尹修送了大半个月的外卖。岑渊是豪门岑氏的人,又在会盟上出尽了风头,他去要点吃的,就是一句话的事。于是陆续有人看到,岑渊天天拎着一麻袋的东西往秦军军营那边凑。
  风言风语传到岑渊父亲那里,父亲叫岑渊来问话,言辞中甚是不满,你没事儿老跟秦国那些低贱粗俗之人扎堆做什么?简直有辱门风!
  这话岑渊听得刺耳,很轻地皱了皱眉,不卑不亢反问,现在不是正在两国会盟吗?
  言下之意,两国会盟,不就是要两国交好吗?
  都要交好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看不起别人?
  父亲冷笑,儿啊,你还年轻。
  父亲把晋国国君看得透透的。什么友邻邦交,那都是个幌子。需要你时,两肋插刀,不需要你时,背后给你一刀。
  父亲告诉岑渊,总之,你记住,秦国这个朋友,不知道哪天就会变成敌人。
  到那时,你手中的武器不能有丝毫犹豫。
  父亲的话,岑渊好像听懂了,又没完全听懂。他记得秦晋两国的国君在庄严的仪式上对着上天郑重起誓,他们将遵守自己以国君身份许下的承诺,绝不做背信弃义、违反天道之事。然后,他们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可这些看似无上虔诚的誓言,在父亲口中,一文不值。
  岑渊想不明白,但依旧每天往秦军军营跑。秦人和晋人完全是两个画风,晋人看重礼仪,讲究繁文缛节,等级划分森严,贵族与平民极少来往,盛行奢靡与攀比之风――这大约来自于几大世家之间永无止境的较劲。
  秦人就不这样。秦人粗犷,实在,上位者和从属者可以毫无顾忌地打成一片,言行粗鄙,却真诚。
  尹修的兄弟们一开始对岑渊这个晋国世家的公子哥儿有点提防,一起混了两天,他们感觉到了,岑渊只是表情少了点,但相比起其他晋人,岑渊的眼里没有那种自视高人一等的倨傲。
  他们喜欢这个小少年。
  他们吃着岑渊带来的肉,喝着岑渊带来的酒,勾着岑渊肩膀,大声说笑。岑渊被这些糙爷们的唾沫星子喷得有点不自在,但没有流露出嫌弃。
  尹修坐在一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岑渊。终于于心不忍,把岑渊拉了起来,拽出了军营。
  两人都喝了一点,微醺,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尹修开始给岑渊教学。
  尹修教得很没有章法,全凭感觉,直接给岑渊示范一遍,再让岑渊来一遍,不对就打断他,重来。
  岑渊有点头大。刚开始时,他隐约怀疑过尹修是不是在整他。几次过后,他收回了这个想法。
  他感觉得到,尹修对他,是倾囊相授。
  尹修全然不担心岑渊学会后会反过来打败自己。岑渊甚至能从尹修眼里看到盎然的期待,期待岑渊学会他最精妙的招式,期待岑渊突飞猛进地成长,然后,他们全力以赴,一决高下。
  一个月一晃而过。岑渊第一次见到尹修时,这个少年还瘦得皮包骨头,隔着衣物都能看出他的过分清J。被岑渊喂了一个月,生生给喂圆润了。
  脸上长了点肉,才有了些独属少年的稚嫩感。
  主要是,尹修是真的能吃。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他能一天吃九顿。
  扛起长枪威风凛凛,抓起鸡腿狼吞虎咽。这反差,岑渊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
  会盟的最后一日,岑渊拎了一个精美的大食盒,满满当当装了四层,有烤鸡,糕点,还有干粮。
  岑渊来和尹修饯别。
  尹修接过沉甸甸的食盒,低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这回却没有猴急地忙着吃,他抬头,看岑渊,今天要不要再比一场?
  最后一场。
  岑渊看着尹修,半晌,点头,好。
  岑渊很认真,没有半分手下留情,他和尹修相处了近一个月,除了学到尹修教的很多技巧,他还愈发了解尹修的习惯。
  比如,尹修最不擅应对的角度,最薄弱的位置,情急之下最有可能的应对。
  为了赢这一场,岑渊可说处处针对尹修,无所不用其极。
  他不想伤尹修。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赢。
  尹修察觉到了。
  尹修一度被岑渊逼得有点狼狈,眼神里闪出意外的光芒,这意外中,又有点高兴。
  岑渊学得很快。
  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
  然而,岑渊这些小心思,能让尹修不好受,却很难致命。
  岑渊是被名师教着长大的,名师讲究章法,一切都仿佛有理可循,可尹修,是在街头流离浪荡长大的。
  多狠毒的心眼、多无赖的招式,尹修都领教过。
  尹修最喜欢用的一招,就是找准时机踹一脚命根子,伤害值不高,但能疼死你。
  对面捂着命根子嗷嗷叫的一刹那功夫,他就能分出胜负。
  对岑渊,尹修当然舍不得。
  岑渊对他再怎么使心计,都还在一个堂堂正正的框架内,在尹修看来,岑渊干净得让人羡慕。
  这一场比了很久,最终,还是尹修略胜一筹。
  岑渊把枪柄杵在地上,微微喘气,很不服气。
  还是差一点。
  就差一点了。
  尹修赢了,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这场比试的输赢。
  以前他打架,输了会死。可输给岑渊,岑渊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如果能让岑渊开心,他不介意故意输给岑渊。但他清楚,岑渊一定能看出来,并为此鄙夷他,甚至痛恨他。
  岑渊不遗余力,他能给予岑渊最大的尊重,就是同样不遗余力。
  他赢了,可他并不因此高兴。
  他有点惆怅。
  这是他们最后一场比试了啊。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岑渊说,下次我一定会赢你的。
  尹修笑了开来,好啊。
  我等着。
  尹修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把岑渊也问懵了。
  他哪知道。
  这种大规模的会盟,短期内估计不会再有了。
  以后秦晋两国即便有往来,也只会是两国的外交使臣互相拜访,岑渊大概率不会到秦国去,尹修大概率不会到晋国来。
  而那个时代,普通人要远程通信,是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是跨国通信。
  他们,极有可能在此后余生,老死不相往来。
  尹修知道答案。他只是抱着一丝侥幸,想从岑渊口中听到另一种答案。
  但岑渊给不了他。
  岑渊怔怔地看着尹修,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每一句话到了嘴边都觉得不对。
  所以他才那么遗憾吧。今天输给了尹修,他还有赢他的机会吗?
  两人再度相顾无言。
  最后,岑渊说,下次我一定会赢你的。
  其实岑渊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他想说的是,尹修,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父亲是家族的掌权者,他的兄弟们是他的竞争者,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从长辈、同辈到下人,都捧高踩低,在他势单力薄时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落井下石,待他得了父亲重视,又对他趋之若鹜。
  家族以外的人,与他结交,也无一不是看中他的姓氏。
  唯有尹修,与他没有任何利益纠葛,和他聊天从来没有言外之意,从不对他要求些什么。
  是纯粹的朋友。
  一个人生最大乐趣就是吃的朋友。
  这一个月,他很快乐。
  是他这十五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尹修笑,好。
  岑渊说,再见。
  尹修回,再见。
  尹修抱着食盒,站在原地,看着岑渊一步步走远。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个少年在月下舞动长.枪的飒爽剪影。
  他们谁都没想到,下一次见面,会那么快到来。
  而那时,岑渊父亲的话一语成谶:秦国这个朋友,不知道哪天就会变成敌人。
  到那时,你手中的武器不能有丝毫犹豫。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事实也证明,人会变,有时会变得面目全非。
  后来那七年,岑渊见过很多生死,被鲜血和尸体冲刷得麻木不仁,敌人对他闻风丧胆,同胞也对他也谈之色变。
  尹修,也会变吧?
  他们上一世的最后一战,一碰面便是生死相搏,那时,他从尹修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骇人杀意。
  真真一个炼狱里走过无数遭的修罗。
  岑渊不意外。他自己大概也是这般模样。
  他都变了。尹修怎么可能不变?
  他们那所谓的友谊,早就不复存在了啊。
  可今天,他却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一直就这样。
  从他们十五岁相识起,尹修一直都这样。
  这就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尹修。
  他们都面目全非了。
  可他们,又有些东西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