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想笑问君王,广寒光冷,红尘曾知否
  裴年晟看着自家哥哥近在咫尺的脸庞,终于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连忙将目光避开那处游廊:
  “啊……没事,谢谢哥。”
  裴年钰坐了回去:
  “没事就好,小晟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看你面色不太好呢。”
  裴年晟连忙摇头:
  “哪有的事,哥哥挂心了。”
  裴年钰用温润的目光看着他:
  “那就好,来尝尝今天我做的菜吧。”
  裴年钰一样一样地给他挟过去,裴年晟忙道:
  “我自己来就好。”
  照例寒暄几句之后,餐桌上忽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裴年晟低头吃了一口香辣肥牛卷,然而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他只在想,原来林寒被哥哥困在这里,原来他被锁在这里,原来他……
  可这些都是哥哥做的,他那个被伤害了二十年的哥哥。
  裴年晟越想越发愁,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偏偏他还不能让哥哥看出半点异常来,只得强作欢笑,硬做出一副家宴上跟家人团聚的喜气洋洋的样子来。
  他刚在这出神一下,裴年钰又在跟他搭茬:
  “来小晟,试试这个腐皮卷,我今日做了一下午呢。”
  裴年晟只得回神应付自家哥哥的好意:
  “哦,好的哥。”
  然而裴年晟终究还是忍不住,每低头吃一口,就偷偷藏住目光,看向那个回廊后面的树影。
  ――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出衣服穿的多少。他受刑了么?他能看到我么?
  看一眼,又不敢多看。
  裴年晟今日的举止仪态分毫挑不出差错,他用尽全部的精力去让自己对付眼前的饭食,并极尽自己可能,用语言去描述夸赞哥哥做的饭有多么香。
  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除了他的内心。
  而林寒又何尝看不到他的主人。
  自从他的主人踏入涵秋阁的前院的那一刻开始,林寒整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尊石雕般被冻住了。
  为什么……主人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下意识地不敢有任何动作,怕铁链发出声响引得主人注意。他怕……主人看到他。
  虽然一切屈辱都是他自愿所受,但他依旧不想让主人看到他这般窘迫的样子。更何况……他怕主人看到他,又想起自己偷藏主人发丝的事情来。
  他怕主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现下这般如恶犬一般狼狈的人,也配心悦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么?
  然而他又多么祈盼着让主人再看他一眼,再给他一个哪怕是厌恶的眼神。
  今日不见,也许下一次就是来生了。
  林寒这般想着,心中绞痛难言,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地不出声响地转到了树的后面。
  他是影卫,一些技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如如何遮挡对方的视线,让自己能观察到他人,而对方却不能直视自己。
  他侧着身子,一点点探出头去,小心地看着那个距离他不过一个院子距离的主人。
  然而林寒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夏瑶非常“恰好”地转了出来,见他这般做窥视之状,顿时“大怒”,拎起鞭子就抽,一边抽一边骂:
  “果然是贱奴!主子们在吃饭,你在这探头探脑的作什么!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惹了主子见恼,你担待得起么!我抽死你个下贱东西!”
  其实夏瑶之前都不曾骂得这般难听过,对林寒从来只有简单的一两句吩咐,不曾折辱。然而今日毕竟是有王爷“嘱托”在先,是以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那宫里的腌H脏话有学有样,怎么难听怎么来。
  夏瑶虽装作极力克制的小声辱骂,然而裴年晟也是修过内力的,又怎么会听不见。果然他立时便坐不住了。
  裴年晟眼角余光瞥见跪伏的那人被一道道的鞭子抽在背上,被一个宫女辱骂,却温顺服从之极,他心中仿佛瞬间裂开了一条大缝般。
  那是他的影首啊。
  他的说一不二、威严日重,属下们都心服口服从来不敢违逆的影首啊。
  他的影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在宫里,只跪他一人。
  裴年晟几乎快要忍不住,他很想现在就问问他的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裴年钰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边伸筷子给他挟了一块红烧肉,一边先出言道:
  “唉不好意思,夏姐整治一下我们府上的一个下奴,让小晟看了笑话了。”
  裴年晟话被堵住,只好木然着脸色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
  后院传来的辱骂声不绝于耳,然而裴年晟已经听不下去。
  他用属于帝王的坚韧如钢铁般的意志让自己保持冷静,用理智告诉自己,把林寒送过来处置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能动摇,不能反悔,不能干涉。
  ……不能对不起哥哥。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眼不见为净了。
  裴年晟勉强扒了几口饭,咳了一声,借口政务繁忙得赶回宫去,直接溜之大吉。
  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敢再看一眼那个回廊。
  …………
  裴年晟走了之后,夏瑶见观众离开,她这个唱戏的也终于不用唱了。她又把鞭子随手一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自回屋歇息去了。
  徒留林寒被困在那树下,眼睁睁看着主人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主人是不是终于厌恶了自己这种卑贱的样子,所以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一下了?
  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再见主人一面么?
  林寒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方向,连王爷和楼夜锋二人过来了都不曾发觉。
  裴年钰用钥匙把他项上铁索解了下来,对他道:
  “你且歇歇吧。”
  林寒不明所以,王爷这是……专门做给主人看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主人愿意看自己受罚不成?
  裴年钰还待关心慰问林寒几句,谁知楼夜锋却略微有些吃醋,扯了扯自家主人的袖子:
  “主人,天色晚了,咱们回屋安寝吧。”
  裴年钰心知肚明楼夜锋这闹的是什么别扭,分明就是不想看自己对林寒过于关心。不过的确,最近自己想的都是别人家的……影卫了。
  裴年钰的态度便软了下来,然而看着自家这位黑衣影首的极为隐晦的吃醋模样,到底是笑了。
  他带着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踮起脚尖,伸手随意揉了揉楼夜锋的头顶。
  “你看给你急得。”
  楼夜锋立时脸涨微红。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后院,全然没发现林寒就这样站在后院的寒风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林寒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收起了对楼夜锋的无边的羡慕之意,回到了自己的柴房中。
  他把被子胡乱潦草地往身上一裹,抬眼看着柴房的屋顶房梁,难以入睡。
  他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能像楼夜锋那般,和主人言笑晏晏了。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
  第二日,裴年钰把连霄叫来,询问了一下项目进展:
  “让你熬的那个百花补天露如何了?”
  连霄掐指一算:
  “回主人,那补天露需要整整七日七夜,昨天刚上锅,是第一天。”
  “行,不过你确定不会出问题?”
  连霄面色神秘:
  “熬制整整七天的补药,那必然是药性极足的。主人这方子太绝了,一杯下去简直是活死人肉白骨。”
  “只不过既然药性极猛,那冲击大一些也是正常。属下估摸着,到时候他有可能会出现突然晕厥、瘀血上涌、意识昏迷等副作用。只不过静养几天,把药性全部消化掉便可无虞了。”
  裴年钰嘿嘿一笑:“明白了。”
  连霄心领神会,优雅地行了个礼:
  “属下告辞。”
  …………
  之后的几天,裴年晟又来了两三次。
  这几回倒不是裴年钰主动叫他来的了,而是裴年晟实在心中难安,找机会来自家哥哥这里蹭饭。他似乎潜意识地以为,看到林寒还活着,他便能好受一些。
  顺便他也抱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如果上次来只是林寒恰巧犯了错被罚呢?
  是不是自己之后再过来的时候,就不会看到他被这个样子对待。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裴年晟每次来到王府,都只能见到林寒被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责罚着。
  最开始那次还只是隔着院子远远看见,第二次时林寒干脆被拴到了主院来,似乎被施了水刑,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继续伴随着鞭子和辱骂。
  第三次来时,裴年钰干脆给林寒戴了一副铁制重枷,让他跪在院门口“示众”。
  而他也在这几次的到访中,终于捕捉到了几次林寒藏在面具下的目光。
  是那样的眷恋和忠诚。
  裴年晟只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痛得颤抖,他甚至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和他相伴了十一年的,并且默默爱着他的人啊。
  他看得出林寒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曾有过半点作假。这样沉甸甸的如金子般的心,如何让他不想握在手中好好捧着。
  哪怕这个人已经三十九岁,哪怕他已经瘦骨嶙峋憔悴不堪。
  可裴年晟突然发现,他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
  年轻的帝王一夜之间,情开三分窍。
  …………
  到得第七日上,楼夜锋接过了夏瑶手里的蛇鞭:
  “今日让我来吧,需要些内力控制。”
  裴年钰去找连霄拿药,回来开始准备饭食,楼夜锋则是去找了林寒,道:
  “今日恐怕是你死期将至,主人心善,特意叫了陛下来。你死前若还有什么话和你主人说,今日便尽可说了。”
  “哦对了,主人还说,今日是见你主人,所以你可以取下这面具来了。”
  林寒心中一颤,终于到了这一天么?
  他轻轻地将面具取下,从后院找了个水缸,看着自己的样子。
  形容枯槁,如何能有半分好看。
  就,这样子去见主人最后一面么?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自己打理一下,裴年钰估摸着小晟快到了,便让楼夜锋将林寒拽了过来。他一边给小晟摆着饭,一边随口敷衍道:
  “死前再抽他几下,给我解解气。”
  林寒依旧恭顺称是。
  楼夜锋握着蛇鞭出手如风,每一鞭都恰好抽破他身上的每层衣物,并且留下一道见了血的痕迹。
  但每一鞭都不曾真的给他留下外伤。
  这其中的内力收放,妙到毫巅。
  于是裴年晟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楼夜锋把他的影首抽的遍体鳞伤,而他的哥哥――
  则是一脚将他的影首踩倒,镶金绣锦的靴子踩在他脆弱的脖颈上。
  而林寒则是摘掉了那面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寒脸上闭目待死的样子。
  “……够了!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年晟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自己的哥哥面前,问出了多日来积攒的怨念。
  裴年钰立时松开了林寒,笑了笑:
  “弟弟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下奴得罪了我,我教训两下还不行?”
  “我……”
  “好了好了小晟快坐,今日叫你来呢,也是为了府上这个下奴。我不准备再留他性命了,所以……”
  裴年晟如遭雷击:“……哥?”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意识到哥哥真的要杀林寒的时候,还是大脑一片空白。
  裴年钰适时地停下来:
  “怎么,小晟,你舍不得么?”
  “哥!我……”
  林寒在一旁看着,亦是心中震动。
  他想,原来主人对自己,终究是有那么几分舍不得的。
  在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之后,在自己伤害了主人最亲的亲人之后,在自己差点表露出那难堪的心思之后。
  主人对自己,竟还有那么几分情分。
  他林寒,这辈子已经足够知足了。
  林寒跪行上前,用依旧戴着镣铐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裴年晟的衣角,开口道:
  “主人,属下能得您如此相待,已是死而无憾了……”
  裴年钰点点头:
  “看见了吗,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目的。”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将那瓶中的东西倒在了茶盏中。
  茶盏洁白如雪,里面的药殷红如血。
  他将那个茶盏端了起来――
  “哥!――”
  裴年钰动作停住,转头看着他,笑容敛了下去:
  “小晟,你若不忍,你便让我停下便是。小晟到底是君王之尊,臣不会不从的。”
  然而裴年晟现下意识却十分清醒:
  他不能,他不能用君王的权力去要求他的哥哥。
  因为他们从来不曾以君臣之道相处过,他们从来都是兄弟,是家人。
  今日他若对哥哥使用了君主的权力,那么他的哥哥将再也不会把他看做兄弟,他的哥哥,会做回他的王臣。
  但他想救林寒。
  林寒已经如风中枯槁,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林寒真的化为一g黄土,他在那深宫之中该有多么的孤寂。
  漫漫长夜,未来的几十年,他去哪再找这样一个……卑微但坚定地爱他的人。
  这个前半生已经受尽了这么多折磨的人,本已所剩时日无多的人,终究还是没办法让他……抱着一些爱,活下去么?
  裴年晟念及至此,忽然泪流满面。
  他离开座位,向着面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掀起这天下最尊贵的龙袍,跪了下去。
  “哥,求你……不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