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枉劳相思魂梦,看病骨、如风絮
  林寒就这么在王府中住了下来。
  然而他既是来受罚的,夏瑶又怎能让他好过。让他按着这王府中寻常杂役的正规作息时间是别想了――裴年钰那可都是按后世劳动法规定的工作时间来的。
  夏瑶当然非常的兢兢业业,按照王爷的吩咐,竭尽自己所知的所有手段来给林寒找麻烦:
  把他从水房提的水弄洒,抽鞭子;劈柴劈得慢了,抽鞭子;花坛中照料的花掉了一片叶子,抽鞭子……
  裴年钰也会偶尔来掺和一下,不是找借口踹他一脚,就是抽他一鞭,亦或是随口骂两句。
  但每次裴年钰这般出来戳他一下之后,见到他毫不反抗的顺从的样子,又飞快地走开了。
  裴年钰都有些嫌弃自己的心态:他既想多看看林寒受苦的样子好解气,等他盯着看了,又迅速地看不下去了。
  而林寒却一直不曾用内力来抵御过这些零零散散的责打。夏瑶即便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那蛇鞭也是实打实的。如此这般每天累积下来,林寒的外衣早就被抽碎。
  虽然夏瑶之后给他发了新的衣物,让他换上,但他的前胸后背已然划满了不少痕迹。
  再加上裴年钰最开始用了内力抽他的那一下,他也一直未用内功疗伤。内伤外伤日复一日浅浅地叠加,林寒这几日便渐觉身子不如往日轻快敏锐了。
  肺腑内的瘀血堵在胸口,平日就有些胸闷气喘,林林总总的外伤也不曾自己处理过。领来的被褥他并未动用,晚上天一寒,便觉伤口钻痛。
  唯一有些不那么难受的,是王府中人的态度。就他来的前几日里,无论杂役还是影卫都跑来看他热闹。但他待在王府十几天后,众人对这个戴着面具的瘦弱男人也不再好奇了。与息正理。
  且王府中人规矩有些奇怪,大部分时候言行随意了些,比如何岐并不禁止影卫们来看热闹围观,但同时却没有任何人真的来出言折辱他。后来林寒不慎听到外院两个侍女的议论才知道――羞辱下人这事,很久以前在府里就是被王爷严格禁止的。
  ……………
  渐入深秋,京城的风一天比一天凛冽了起来。
  这日,林寒在后院拿着一块布,跪在地上擦门前的石阶。昨日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今日这未干的石阶跪起来就格外地刺骨些。
  林寒被吩咐的任务是将这台阶全部擦干,以防王爷行走时不慎摔倒。
  他一边擦着,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以袖掩口,却见袖子上出现两道浅浅的血痕。
  林寒微怔,心知恐怕是寒邪已入肺。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在心中默算还有多少时日能活。
  他并不盼着多活一会儿或者少活一会,横竖都是以命赎罪,也不在这最后一会儿了。
  林寒偷偷地从怀中拿出来一个黑色的荷包,用手轻轻摩挲着。荷包内是主人的两道青丝,被他小心地团起,放在里面。
  他本已经了无生机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而怀念。
  其实那日他拿走主人的发丝,是有些冒险的。他怕主人察觉到他这些卑劣的、不可见光的念头。
  但他已是将死之人,这辈子最终也只剩这一点点的妄图了,且让他怀着这点念想了此残生吧。
  林寒发呆的时间有点久,夏瑶从回廊另一头转过来,看到此状,立时甩了甩鞭子,喝了一声:
  “竟敢躲懒!”
  林寒连忙将那荷包收了起来,夏瑶亦假装没看见那个荷包。在深宫待得久了,她当然知道夺人念想这种事有多么残忍。有一些该留给人家的东西,还是要留的。
  她只挑了挑眉:
  “做活偷懒,罚你把整个院子的石阶都擦完才准走。”
  “是,下奴明白了。”
  林寒直到过了午间,才把所有的石阶都擦干。他放下抹布,刚想迈步往大膳房那边走,却突然想起此时已然过了膳房的饭点。
  那边肯定是不会留他的饭了。大膳房那边常日温着的饭菜,是给夜里值守或者出外勤回来的影卫准备的。当然没有他的份。
  这么想着,他就转了脚步回到了后院。一顿饭而已,不吃也罢。
  谁知没一会儿,后院的屋檐上忽然落下来了一个黑衣的影卫,向着他走来。
  林寒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有王府的影卫主动来搭话:
  “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影卫挠了挠头,略微有些憨地笑了一声,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他。
  “这位兄弟,我见你错过了饭点,帮你从膳房带回来了几个包子。”
  林寒没有接那油纸包,只是摇了摇头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我犯过大错,你们主人恨我入骨,如果让你主人知道你做的这事,你定逃不了一顿罚。”
  那影卫显然是不知道林寒的,只是小声说了句:
  “这……只要不让主人知道我来过不就行了?”
  林寒心道,怎地王府的影卫都这德行么?滥发善心同情别人,还试图骗过王爷……这都是些什么做派!
  他并没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群小子真的欠管教!
  林寒面具下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狭小的孔中目光如电,看着那个说错话的影卫。
  “你们府里影卫的规矩,就是这样学的?”
  那小影卫显然还嫩些,霎时只觉面前这人身上升起了一股慑人的威严。这人分明是个手足戴镣的苦役囚徒,但他身上的这般久居上位的威势,他只在他们楼教习身上见到过。
  小影卫顿时吓了一跳,直接把油纸包放在了地上,撂下一句话就倏忽蹿上房顶,瞬间没影了:
  “包子给你放这了,你你你别浪费粮食啊。别人问起你就说这包子不是我放的,是它自己长了腿跑过来的!”
  林寒差点被他气笑了。然而他看看地上这个油纸包,又犯了难。
  这人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不能浪费粮食。他也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这是主人对所有宫人都耳提面命过的。
  他也知道为什么――每年各地的粮食收成、仓储、粮道情况的折子,都是在他手里审核过。他知道他的主人在这上面用了多大的心血。
  果然主人和王爷教的,如出一辙。
  想来这府里也没有别的人会缺饭吃,亦无贪嘴的犬宠,只有一只不吃包子的小黑猫。林寒没辙,到底是捡起地上的油纸包,把那包子吃了。
  吃完他才发现,四个包子里竟然有三种馅。
  且不知为何,刚才还在这后院转悠的夏瑶,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
  林寒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一日差过一日,但那日夏瑶见到他咳出血丝,后面便没再给他安排活计,只推脱说自己正忙顾不上管他。
  于是他便得以喘息了半天。
  而在这之后,裴年钰和夏瑶并没有变本加厉地去磋磨他。夏瑶这边时松时紧,见他身体状况有异,便让他得过且过几日,见他身体恢复了一些才安排新的活计。
  如此这般松松紧紧地又过了几天,且王府的伙食到底是上等的,林寒的身子虽未彻底好全,竟也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林寒心知王爷心软,把人生生折磨至死这种事,恐怕下不了手。但这样子下去,他可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原先他还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希望,他想着,万一主人来王府的话,也许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还能再见主人一面。
  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半点不见主人的踪影。林寒掐着手指数啊数,连主人每个月固定会来王府蹭饭的那个日子都过去了,主人依旧没有来。
  甚至,主人没有再和王爷有任何的联系,林寒没有见到任何宫中的影卫过来送字条消息。
  于是林寒知道,在自己死之前,主人恐怕是不会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林寒突然有一些慌乱。
  为什么主人不再来王府了?
  因为……不想在王府见到他?
  主人恨自己入骨,还是自己临走前的那个动作,当真让,让主人发觉了?
  林寒又趁四下无人,悄悄地拿出那个黑色的荷包。他现在有一点点后悔了,他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出现了主人发现自己意图时的厌恶表情――
  一个没用的影卫,一个罪臣,竟也敢心悦于朕?这么大的年纪,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
  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着将那荷包又塞了回去。
  ……是不是自己死了之后,主人才会再次来这里?
  ……………
  这日,裴年钰应邀去了何琰君的烹饪行会,要讲一些通用技巧。而夏瑶果然照例没有给林寒安排什么活计。
  这便是林寒摸出来的另一个规律:王爷在这院中的时候,任务便又苦又累,还动辄挨打。王爷出门的时候,夏瑶就只布置些照常的活儿,做完就罢。
  只不过今日他这照常的活还没做完,楼夜锋先来找了他:
  “先前是不是有影卫曾偷偷给你送过饭?”
  林寒点了点头,心道果然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这个人。
  楼夜锋一挑眉毛:
  “你违规吃饭,罚你多做一项活。”
  林寒不知道为何多天之前的事今天才来找他麻烦,但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差点武功全失,自然对他也抱有几分内疚。便依言道:
  “全凭大人吩咐。”
  “跟我过来。”
  林寒跟着楼夜锋走了一会儿,才发现竟然到了王府最东侧的练武场。
  场中按队站着十几个影卫,他一眼扫过去,便从内功吐息的功夫深浅和年龄,判断出了他们应当是刚出影卫营不久的新人。
  新人果然是新人,不够沉稳,见来的是这个面具怪人来,纷纷好奇侧目。
  楼夜锋向那些影卫道:
  “往日的训练,你们互相喂招进步甚慢。今日给你们请了个练功人来,你们轮流上来,跟他过招。能胜的,有奖励。”
  “是,属下明白!”
  林寒愕然。
  让自己跟这些影卫过招?
  他手脚上的镣铐,动起武来委实不太方便,不过……用小擒拿手之类的招式,勉强应付一下倒还可以。
  怪不得今日才来找他麻烦,原来是用得到他了。
  “你们可以用任何兵器,比武过招,生死不论。”
  别人有兵器,他没有,但林寒倒也不惧。
  他施施然走上台,第一个影卫已然出列走到最前。林寒抱拳行了一礼:
  “请指教。”
  语未毕,对面影卫的剑锋已经冲了过来。
  林寒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还不错,面对不知深浅的敌人,至少这人杀意和锐气十足,不是软蛋。
  随后他用手中铁索一挡剑锋,反手一绞将剑势卸歪,随后一掌横切,袭向那影卫的后颈。
  不过十招过后,那影卫落败。林寒最后一掌用了三分内力,让他受了点小内伤。
  他心中暗暗评价:楼夜锋教给他们的武功是不错的,练得也纯熟。
  只是……经验太差了。影卫营中教的东西和模拟的实战,毕竟和出营之后各方势力真刀真枪的拼杀是完全不一样的。
  林寒轻点脚尖,向后一退:
  “承让。”
  楼夜锋对这个结果似乎毫不意外,面无表情:
  “回去把方才他使过的招式记住,练熟,下个月我会检查。”
  “下一个。”
  林寒轻轻偏了偏头,看了一眼楼夜锋。
  果然,他看出来了。
  方才他使了十招,其中有三招,包括最后致胜的一招,是林寒自己的独门功法,看家保命的本事。
  传给这些影卫,也不算辜负了。
  不过楼夜锋比他武学造诣要高,也难为他看得上,不嫌弃了。
  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一个影卫能赢他。
  打到后面,这些影卫也起了争胜之心,打出了火气。只觉不信邪――怎地他们影卫连一个手戴镣铐的人都打不过?
  于是逐渐下手变重,招式愈加狠辣。
  然而下手越重的,却被林寒的内力反震也越重。
  楼夜锋逐渐皱眉,却不是对林寒,而是对那几个被反伤的影卫:
  “脑子被猪吃了吗?滚回去想想怎么输的!”
  十几个影卫全部落败,楼夜锋很清楚问题在哪,他也没指望这群新人能赢。
  楼夜锋的目的也很明确:他和林寒武功路子不同,让这些影卫多见识见识,增长些经验是有助于进益的。但林寒会把自己的招式拿出来,以喂招之名传授,到底是他赚了。
  如此这般对战了几日,影卫们轮番来过。最开始的新人影卫经验不足,迅速落败,到得后面,老手影卫们上场,便能支撑得时候多一些。
  但结果,依旧是没有能赢过林寒的。
  楼夜锋知道老手影卫们见林寒动作不便,不想胜之不武,下手时便没尽全力。但到底是有些生气,眯了眯眼走到林寒对面:
  “你连胜五日,打伤我府众多影卫。看来你这是提醒我,我教得不好了――”
  “那就让我亲自来领教一下吧。”
  林寒点点头,依旧说了那三个字:
  “请指教。”
  两人衣袂飘动,掌风骤起。
  楼夜锋原本只想在招式上胜过他,折折他的威风而已。
  谁知掌风相交的一瞬间,楼夜锋手掌触及对方手掌,心中顿时暗道:不好!
  他竟然撤了所有的内力,以血肉之躯受了他这一掌!
  楼夜锋临时变招,急收内力,但为时已晚,依旧有五成内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林寒的身上。
  只见对面那人如无根飘萍一般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霎时毫无声息。
  练武场中所有人顿时一静。
  楼夜锋连忙一挥手道:
  “解散,各自回去练。”
  影卫哪敢看这热闹,顿时能跑多远跑多远。
  楼夜锋飞身上前,只见林寒面如金纸,胸前洒着大片大片溢出的鲜血。
  他连忙将双指放在林寒的鼻翼之下,感觉尚存一息。刚想提起他来,谁知林寒却在这时睁开了眼,艰难地说出来两个字:
  “谢…了……”
  随后双眸垂下,人事不知。
  楼夜锋喉头哽了一下。
  他知道林寒是什么意思――谢谢他帮他了结这条性命。
  但是……
  楼夜锋拎着他,轻功运到极致,把他带回来他的那间小小柴房里,将他放下。
  他掏出一颗护心丹给林寒喂进去,又给他从后心打入一道内力护住心脉。
  楼夜锋暗道:对不起,恐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临走前,他看着躺在柴垛中的这人,想起曾经在影卫营中相互扶持过的日子,和这之后的十年同僚之谊,终究是胸口沉闷地叹了口气。
  林寒,能不能活下去,其实是看你的。你自己……可要先撑住了。
  ……………
  晚上裴年钰方回到王府,楼夜锋连忙把这事说了。说完他面对主人尚有些愧疚,毕竟他知道主人恐怕没想让林寒这么快就死的。
  或者说,他知道主人本没想……
  裴年钰凝眉,神色有些严肃。但他先摇了摇头:
  “这不怪你,毕竟你也不曾料到。何况那事……他本有负于你,你朝他下手,也,也没什么。就当给你出气了,你别放在心上。”
  “……我去看看他吧。”
  两人便一同去了柴房。裴年钰推门进去,发现林寒全身颤抖,却是已然发起高热来。
  他似乎曾中间清醒过一次,不再是楼夜锋把他放在墙边倚着的姿势,而是蜷缩在墙角,下意识地把身子转向了墙的一侧。
  裴年钰走上前,用手轻试他的额头,很烫。只见他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浑身打着摆子,皱眉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喃喃着什,却没有声音,叫也叫不醒。
  二人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他嘴里说的是“主人”两个字。
  “……”
  裴年钰的心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一个将死的影卫,临死前在想念他的主人么?
  他忍不住想起了身边这人,如果他……
  而楼夜锋亦产生了一样的想法,他看着林寒,想到若是我自己,临死前恐怕想的也是……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裴年钰目光转回,却突然发现林寒压在身下、紧紧攥着的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若非他翻动林寒的身体去试他额头,甚至没法发现。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林寒冰凉的手指掰开,却见到了一个黑色荷包。
  裴年钰心道,他临死前也要攥着这个黑色荷包,显见是极为重要的东西,那还是不拆了吧。然而楼夜锋已经先一步将那荷包打开了――
  “是两根发丝。”
  二人相顾无言。
  “这……”
  发丝是谁的,显然不用猜。
  林寒心中最后的执念,也昭然若揭。
  裴年钰霎时间心绪万千,用机械的动作将那发丝收进荷包,轻轻塞进了林寒的怀中,收好。
  又见旁边的被褥似乎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叹了一声,把那棉被抖开,盖在了他的身上。
  楼夜锋面色凝重:
  “我给他喂了保心丹,不过也只能先吊命几天罢了。主人,他这内伤治还是不治,您恐怕得……”
  “――下决断了。”
  裴年钰不忍再看,大步转身出门:
  “先救人再说,让连霄给他喂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