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此生枉是相逢,明年明月何处
  裴年晟吩咐随行的影卫在连霄处等着取药,他便先行回宫继续处理政务,同时一边想着怎么抹平林寒的这个身份问题。
  林寒的旧主这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无论是二皇子还是陈家人,早就已经死完了。
  裴年晟经验多么丰富,根据哥哥给他的只言片语中的信息,很快就推测了出来:
  当年陈贵妃在他两兄弟身边安这么个钉子,可能也只是为了夺嫡到了关键时候,用来一击必杀的。
  影首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这样的钉子,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通常不会动用。万一暴露,损失就太大了。所以林寒自跟了他之后,似乎就没有再接到过来自旧主的寻常命令。
  然而那些年里他们兄弟两个蛰伏得很好,二皇子和太子又撕得太厉害,谋反之心甚急。是以陈家还没想起来动用这颗钉子来对付他兄弟两个的时候,就自己把自己玩完了。
  裴年晟手里拿着一份农产部递交的试验田新粮食情况的奏折,然而思绪却早就不在上面了。
  林寒……
  裴年晟忍不住叹了口气,感到有些深深的无力。
  他当然知道林寒现下是忠心于他的,是毫无疑问的。这种被迫当暗钉,最后却还是转投他麾下,又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背叛行为。
  裴年晟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他认为这样的身份……其实不值一提,既然他现在是忠心的,那就没有问题。
  他这一路走来,把原先是敌人的人收成自己人次数,还少了么?兵权、士林声望、民心,哪个不是从敌人手中一点点收为己用的?
  要说唯一的生气,那就是气林寒瞒自己这么久。
  但这值得他当着这么多影卫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冒险违逆之事么,就为了灭口?
  弄得他现在想把这个事抹平,都有些难办。
  裴年晟甚至开始思考,若实在不行,干脆就对影卫们通报这是个误会算了,虽然这很扯淡。
  不过就算抹平此事……
  裴年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哥哥方才说的,林寒是改过年龄的。
  改年龄――那他今年几岁了?
  正想着,影卫回报药取来了,于是裴年晟便拿着药直接去了诏狱。
  ………………
  裴年晟走进诏狱最西侧的昏暗长廊之前,随行的影卫问他是否需要跟随护卫。他只道林寒此时内力被封,无法伤他,便径自一人走进了长廊。
  但其实他的手里握着两个小小的玉瓶,一瓶是致幻药的解药,一瓶是解开他内力的解药。
  他走近时,林寒依然陷在昏迷之中。把整个自己缩成一团,蜷在牢房的草席上,没有醒来。
  裴年晟左右看看,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而后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没让影卫们跟着进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进了门,试图把林寒的身子扶起,随后他看见了林寒胸前衣服上,被扇刃划破的小小口子。
  刃未伤到血肉,只是将几层衣服全部划破。
  裴年晟立时怔了一下,动作停顿。
  这诏狱看守如此之严,绝对不可能是有外人袭击,那这心脏处的伤口……
  林寒他又自杀?
  不,他没有工具,且若真能划破衣服,只怕他早自己捅进去了。
  那难道是……哥哥划的?
  但是为什么?
  裴年晟眼皮一跳,忽然心中浮现出一些不妙的预感。这事,恐怕只能问林寒本人了。
  他连忙将两个玉瓶中的药一点点灌到林寒的嘴里。
  等待药效起效的这段时间里,裴年晟却没把林寒的身体放下。他用掂量了一下臂弯中的人的重量――有点轻,一只手臂全然环得过来。
  怀中这人怎地如此瘦弱?他以前竟从未发觉过。
  裴年晟想到哥哥说的林寒断骨改龄的事,心中“啧”了一声:看来是底子不太好的中年男人。
  不多时,林寒悠悠醒转,裴年晟见状,很自然地把他放了下来。
  “……主人。”
  林寒渐觉内力恢复,知是主人给他喂了解药,虽不知缘由,到底还是慢慢跪起来行了个礼。
  其实他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醒来。他在晕过去之前,便以为下次再醒,是会被水泼醒,或者在刑场上,或者干脆就已经在阎王爷殿前了。
  他看着眼前的主人,是主人还有什么疑惑么?
  “你……所以你今年,应当是多少岁了?”
  “回主人,已三十又九。瞒了主人这许久,是属下之错。”
  “所以你才要服那么多种……维持功力和身体状态的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的。”
  林寒沉默了一下:
  “三十五岁那年。盖因影卫所习的内功心法,在年轻时能让人快速进益,达到江湖一流水平,方能可堪一用。”
  “而劣处就是三十五岁之后会出现功力下滑,下滑多少……视天赋高低而定。所以通常影卫三十五岁卸任。”
  裴年晟感觉一阵荒谬。
  林寒已经为他多付出了四年的工作时间,甚至为了保持工作状态,不得不偷偷吃了那么多损害身体的药。
  这四年,正好是他登基的四年。
  事情千头万绪,各方势力你唱罢来我登场。他哥哥这几年在王府中休养身体,见面不如以前同为皇子的时候多。
  登基后的这四年里,林寒的身体状态和精力武功都开始下滑的时间里,倒是林寒帮他撑住了这些艰苦和困难。
  但林寒一手操持所有的影卫事务和情报汇总,年龄渐大,当然也偶有办事力不从心,出过差错之时。而他也曾在林寒身上发过火,斥过他罚过他。
  裴年晟突然觉得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咳……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亲自问你,你在跟随我之后,不曾私下为陈贵妃和陈家、二皇子做过事?”
  林寒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没有给过我命令。属下……不知主人是否还愿意信我,但那时属下已心服于您,即便他们下令,属下亦不会遵从。”
  “但陈家抄家时,你去救出了陈家的幼女遗孤。”
  林寒没有否认:
  “属下有罪。”
  “你既说不是陈家的命令,那你救她,可是对陈家有眷恋之情?”
  “……幼子无辜,不该为陈家之孽殒命。”
  裴年晟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我知道了。那她现在在哪?”
  林寒霍然抬头,忽又拜服下去,哀求到:
  “主人……!一切罪皆在属下,那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
  裴年晟叹了口气,觉得林寒是因为身份暴露,才变得如此惶恐:
  “林寒,你觉得我是不分是非之人么?我只是想问问她的下落是否安全。”
  “是,属下多虑了。她在南阳城外的一个村子里,我交给了曾经认识的一户农家夫妇。”
  “如此就可,以后也不必将身世告诉她了,没什么好处。”
  裴年晟将自己想问的所有细节都问完,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衣服上这个……是怎么划的?”
  林寒忽然全身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年晟。
  “嗯?怎么?”
  “是……裕王殿下,殿下难道没有告诉您……”
  “告诉我什么?”
  林寒喉头哽了一下,他已无从猜测王爷的意图。然而事到临头,亲口告诉主人这个最残忍的真相,却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王爷身上的桃花蛊,是我所下。那是我正式成为影卫后的……第一个任务。”
  “……你说什么?”
  裴年晟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之后,他突然把林寒推开,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你……是你?为什么哥哥没告诉我?!”
  为什么哥哥没有跟我说?
  裴年晟脑中闪过今日哥哥跟他讲述时的表情,终于发现了端倪。
  当然是为了他,当然是为了他!
  因为哥哥不忍心破坏他们君臣之间,尚存的情义。
  裴年晟想起哥哥今日虚弱的表情,和噩梦初醒的悲伤。
  ――他的哥哥在初闻真相时该有多么崩溃和痛苦,那他的哥哥又是用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在他面前将这件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瞒了下来?
  裴年晟一手扶住牢房的栏杆,忽然哽咽不能自语。
  他以为他帝王之心已成,比他那个心性善良的哥哥要坚强得多。然而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比哥哥差得远。
  哥,你竟能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么……
  我裴年晟何德何能啊。
  林寒虽亦震惊于裴年钰的忍耐,但他如何忍心看着主人这般痛苦,便道:
  “……千万般错都在属下。主人拿我林寒的人头,去给裕王殿下一个交代吧。”
  裴年晟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
  “你……我今日来本是想放你出去,但现在……如何处置你,需要看哥哥的意思。”
  “林寒,我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年哥哥在被立为太子前后,我们追查最初桃花蛊是何人所下,你那时都在旁看着对吧。虽并没有查到你身上,但处理的其他人可有无辜?”
  “……没有。主人追查的蛊的来源是对的,他们是南疆世代炼蛊的其中一脉的族人。陈家两代前在江湖上的旁支与这一族有姻亲关系,他们负责给陈家输送药物和毒、蛊,以供贵妃和二皇子使用。而陈家许诺他们的是二皇子登基后,在南疆给他们的封地和自治之权。”
  裴年晟的脸色冷了下来。
  “第二个问题,我登基之后,楼夜锋曾有几个月去南疆寻找解蛊之法未果,后来才寻得前朝的内功秘术将蛊转移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事,解蛊成功后我与你谈论此事,你似乎对这个秘术颇为了解……这秘术是你给他的?”
  林寒怔了一下,震惊于主人如此惊人的记忆力。
  “……不算是。属下只是在他偷偷来宫中翻阅典籍的那几天,把可能有用的几个功法,都放在了他常去的那个书架上罢了。”
  “属下武学造诣不及楼夜锋,仅从书本,实在无从判断这几个秘法里哪个可能有效。楼夜锋选对解法,是他自己决断有魄力。”
  裴年晟冷笑一声:
  “但那时我问你怎么看此事,你对我说的可是――楼夜锋胆大妄为,实在该死。”
  林寒低头,不敢看主人:
  “若属下直言楼夜锋做得好,岂不是不符属下平日作风。为了瞒下此事,便……”
  “横竖楼夜锋是王爷的影卫,属下无论说什么,也碍不着他是生是死。”
  裴年晟忽然自嘲道:
  “那桃花蛊我们查来查去,你都在旁看着,我们甚至还以为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事,这简直…太可笑了!”
  林寒无言以对。
  裴年晟看着这个丧失了所有生气的人,有些心力交瘁。
  “你这条命,现在已不属于你自己了,不准轻易自尽。”
  “……是。”
  说罢,他不再留只言片语,转身飞快离去。
  ……………………
  裴年晟抱着满腔复杂的情绪回了内书房,他沉思了许久许久,依旧不知该如何对待林寒。
  同情,抑或愤怒,都有。
  现下他体会到了跟哥哥一样的心情,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面对他的哥哥?他自己的手下,给了他哥哥一刀,而他不久之前甚至还在同情林寒。
  裴年晟叹了口气,提笔给哥哥写了个字条:
  【哥,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桃花蛊的事?若不是林寒自己告诉我了,哥你准备瞒我一辈子么?】
  字迹凌乱,然而裴年晟已然管不了这么多了。
  彼时在王府的裴年钰也喝了解药正在休养身体,接到字条之后,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楼夜锋。
  楼夜锋捏着纸条,不置可否。
  “主人您……准备怎么回?”
  裴年钰摇摇头:
  “我能怎么回,我难道要郑重其事地写上:小晟我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不伤你二人之情故意瞒你的?岂不是有病。”
  “就这么着吧,不回信就是了。”
  楼夜锋又道:
  “没想到林寒自己会说出来……难为他心狠手辣,竟还剩一点良心。”
  ――这回轮到叹气的是裴年钰了。
  许是见哥哥头一次不回信,裴年晟那边有些见慌。
  隔了一天后,宫里又送了信来:
  【哥哥准备如何处置林寒?是杀是放,抑或其他的惩罚,如今都在哥哥一句话,我必照做,千万不必顾念我。】
  裴年钰又叹气。
  “夜锋,你说小晟怎么这两天光送这种我没法回答的问题过来。我要是有主意,不早就跟他说了?”
  无他,盖因这几天里,裴年钰也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致幻药的药性来得猛去得也猛,在喝了一天对症的解药之后已经完全不影响身体了。
  所以最近的这两日,裴年钰的没精神完全是因为心情不佳。
  林寒这事……如鲠在喉。裴年钰每每想起来就很不高兴,但他又没有真正想让对方立刻去死的念头,恨又恨不到这个程度。
  裴年钰陷入如此左右两难的纠结,这几日便也没去点心铺,也没顾得上去教徒弟。只恹恹地窝在王府中,抱着楼夜锋贴贴寻找安慰。
  “这纸条……也不回了吧。”
  ………………
  接连两次没有收到哥哥的回信的裴年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不像哥哥,他向来不喜欢在一件事上一直悬而不决。
  斟酌再三,他唤来一个影卫:
  “去诏狱,让林寒沐浴清洗,给他换套干净衣服。让他把自己全都整利索了,然后带过来。”
  “是。”
  不多时,已收拾完的林寒被影卫带进了安静的上书房中。
  林寒以为主人这番如此命令,是来宣布他的死期已到,他甚至感激主人能让他死得有体面些。
  谁知到了上书房,裴年晟撂下了笔却道:
  “你若该死,也不该是由我取你性命。我将把你送至哥哥那里去,你由他随意处置。我不会劝他杀你,也不会替你求情。”
  “林寒,陈家救过你母子,你曾效力于陈家,这非你能所选。此一身份,我不怪你。”
  “――但你有另外的罪要去赎。待你去了王府,此后你是生是死,都由哥哥决定,我不再过问。”
  裴年晟走下台阶,看着跪着的这人,想起这许多年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王府的影卫在门外等着你,他们的看守任务结束了,会和你一起去王府。”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现在还尽可以告诉我。”
  林寒知道,这是让自己留份遗言了。
  其实他想要留给主人的话有很多。
  他想说谢谢主人允属下多活了这几年,在您身边的这些年是属下最快活的时光。
  他想说属下这辈子没法陪您再走下去了,如果人有来生,能不能让属下用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再来追随您。
  他想说属下走了之后您也要爱惜身体,不要熬夜熬这么晚,不要挑食,不要动怒伤身。
  他想说如果之后新任的影卫统领还有些嫩,您多包容他,他会成为您新的左膀右臂。但若属下泉下有知,恐怕还是会嫉妒他能站在主人身边……
  然而林寒默然一瞬,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何必呢,自己负罪之身,哪里有资格说这些。
  他向裴年晟行了个全礼,随后缓缓站起来:
  “属下拜别。”
  裴年晟见他就这么准备转身离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真没什么说的?”
  林寒脚步顿住,想了想,忽然带着三分眷恋的目光,小心地伸手从裴年晟的肩头,摘下来两根掉落在衣服上的青丝。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去。
  裴年晟怔怔地看着他把发丝握在手心的动作和离去的背影,心头大震。
  青丝结发,他还不至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寒,难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