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人去秋来,尽意孤斟,宫漏沉沉夜
  裴年晟扪心自问,听到林寒自尽消息的那一瞬间,他不是不害怕的。
  他至少到现在为止对林寒仅仅是生气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让他死。虽说昨日临敌之时忽然逆命,甚至差点酿成大祸,然而裴年晟却潜意识地觉得这当然罪不该死。
  裴年晟“刷”地站起身来,一边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一边问那个前来传讯的影卫:
  “他偷藏茶盏?为什么去收餐具的影卫没有发现?”
  “回主人,此事乃手下影卫不慎。先前影卫将林统领身上所有影卫用于自尽的药物,都已经收缴了。他又服了气滞丹,无法自断经脉。是属下失察,只觉常见的自尽手段都已阻绝,就没提防……”
  裴年晟差点给这影卫气笑了,这什么脑子,笨成这样。化学手段都还记得防了,就没想到还有这种简单粗暴的物理手段吗。
  也是怪他,平日里影卫们抓了什么人那都是直接扔进诏狱里的,当然也不会有用正经一套碟盘送餐这种待遇,所以平常人也没得自割血管的机会。
  他这次心软了这么一下,让林寒暂时居住在后殿,没想到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裴年晟思虑重重,转眼间来到了后殿。
  他方迈步进门,就看到两个影卫一左一右把他林寒按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且他的左手手腕处包扎着一圈白色的布,上面渗出鲜红色的血迹。
  裴年晟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而他早已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
  裴年晟站定在林寒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林寒试图抬头看看他的主人,然而后颈被制住,却做不到。
  他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主人……”
  裴年晟眼神冷淡地看着他,随后挥了挥手:
  “你们都先出去吧。”
  在旁的影卫皆是一怔,方才去报信的那个影卫到底也是执事级别,闻言劝谏道:
  “主人,是否需要防范他暴起伤人。”
  裴年晟冷笑一声:
  “他用不出武功来,朕还不至于让他得手。负责收餐具的那个影卫,让他自己去领罚。”
  “是,属下领命,他现下已在理刑司了。请主人一切小心。”
  屋内几个负责看守的影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后殿。
  林寒终于暂时恢复了四肢的自由,缓缓跪正,向着裴年晟拜服下去:
  “……属下参见主人。”
  裴年晟伸手抓住他包扎了白布的那只手,上面的血迹十分新鲜,甚至还在缓缓渗出着血液。
  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窒痛。如果……如果林寒不是被及时救了回来,那他现在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
  尸体么,无论他当皇帝之前还是之后,见得都不曾少了。
  然而林寒作为他最最亲近的人之一,辅佐他帮助他从艰难的时期走过来的近臣……他不曾设想过林寒会变成尸体这种结局。
  即便林寒做的是最危险的工作,好多次都带着一身伤回来,然而裴年晟就是莫名地相信,林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甚至还曾经打趣过他: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林寒你说你自己算哪种?”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是这样说的:“……属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可为什么现下你又着急去阎王爷殿前报道了呢?
  裴年晟趁着四下无人,决定和他好好谈谈。
  他放开林寒的手腕,叹了口气,问道:
  “你就这么不想活?为什么。”
  林寒怔了一下。主人这语气中虽有怒意,却是克制了的,甚至有一丝怜惜。竟不像方才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他垂下头去,不带一丝感情:
  “主人若是知道了属下身份,亦不会让属下活着的,反倒还会气坏了您的身子。或早或晚的事,属下只是……提前了结罢了,也省的主人多挂心此事了。”
  裴年晟愣住了:
  “我不会让你活着?你不肯说,你怎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
  “……属下冒昧,因为属下自恃对主人有三分了解。”
  裴年晟只觉一股火气呼地一下子蹿上了脑门。
  不是,他这什么意思!因为对自己很了解所以觉得不会让他活着――
  这不就是变相说他心狠手辣?
  裴年晟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方才自己的冷静完全没了用。
  林寒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
  “属下果然又让您生气了……对不起,属下并非有意的……”
  裴年晟的气消了些。
  谁知林寒话锋一转:
  “属下如此没用,主人您何必强留着属下,在这碍您的眼呢。如今山河已定,几位副统领年轻敏锐,武功也日益精进,哪个都不比属下差。”
  “他们都能胜任这统领一职,主人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属下向您保证,属下所隐瞒之处……无关江山社稷,您不问,就这么让属下带进棺材里去,也是无妨的。”
  裴年晟霍地转身,原地焦躁转了几步:
  “不需要你是吧?的确,没有你,你手下的影卫也能如常运转,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但林寒对于他的意义……不止是他的影卫统领的位置啊……
  然而裴年晟向来特不喜欢矫情之人,故而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亦不愿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最后只得磨了磨牙,用尽力气说出来这辈子都没这么隐含情感的话:
  “――但是,林寒,平心而论我对你还算不错吧。难道你、你就……可以当这十年的情义不曾存在过,是吗?
  “只要是我不再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杀了干净――你林寒就是这么看待这十年君臣之谊的?”
  林寒怔住了。
  他设想主人会被他有意激怒,然后在一番权衡后认为他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从而顺理成章地把他处决。
  他的主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召来一个影卫,他就会被拖出去,在处刑场上轻而易举地死去。从而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他不可见人的秘密,永远地带进地下,变成一g黄土。
  但他没想到,他的主人却不肯舍弃一些东西。
  一些对于君王来说,没用的感情。
  他心中痛极,暗念主人您这又是何必呢,属下真的不值得您如此。
  而后他闭上了眼,再次拜了下去:
  “属下愧对主人多年栽培,请主人赐属下一死吧。”
  裴年晟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答应,我就这么跟你耗着!我等你主动说出来的一天。朕可还年轻得很,我看谁能耗得过谁。”
  林寒抿了抿嘴唇:
  “……属下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些死的。”
  “你!”
  裴年晟终于没法再压住自己的火气,一脚踹了上去。
  他当然还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没有用内力,然而林寒现下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受了这盛怒的一脚之后只觉肋下剧痛。他没能稳住身形,倒在地上竟一时起不来。
  “你……”
  裴年晟见状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一口银牙简直快要被他咬碎。
  他略悔自己不该情绪失控,踢他这一脚,又拉不下脸来去扶他。最后只得转身离开,临走前将门重重地摔了回去。
  谈判可以说完全失败了。
  裴年晟这辈子苦心经营,从幼年起就如履薄冰方才登上大位。这十几年间遇到的棘手难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先帝、兄弟、宫闱、朝臣、兵权、地方、财政……哪个不是殚精竭虑才处理好的。
  然而却从没有哪一个像林寒这般,像个刺猬一样,让他完全无处下手。
  无欲则刚。他拿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求,只一心等死的人,能怎么办呢?
  裴年晟出得后殿,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唤来附近的影卫,狠了很心道:
  “把林寒该关到哪就关哪去吧,这后殿内器物太多,即使没有那茶盏碎片,他扯根布条一样能自尽。看好他,务必杜绝他一切自绝的手段。”
  那影卫心中一凛。
  这便是正式要将林寒当获罪之人对待了,且不准他有一星半点的自由。
  “是,属下明白了。”
  影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和同僚一起进了后殿的门。裴年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听着屋内传来的铁锁缠绕声不绝于耳,只觉心中空落之极。
  ………………
  对裴年晟来说,心中没有着落的苦闷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一天。
  林寒被关进诏狱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副统领前来请示裴年晟,林寒依旧死不开口,是否需要动刑。
  裴年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副统领:
  “你们这些审讯手段,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你觉得用在他身上会有用吗?”
  “………属下失言。”
  还有一点他没说,以林寒的心性之坚韧,这所有的审讯手段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除了让他加速快些死以外,却决计撬不开他的嘴。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裴年晟又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他叹气的次数已经比一年加起来的都多了。
  …………………
  天气转凉,月升日落,晚间深秋的风渐渐如刀,无情而凌厉。
  裴年晟在渐渐寒冷的宫殿中又枯坐至深夜,试图用繁忙的工作,让自己忘掉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幻觉。
  而王府中的裴年钰则是看着屋外的秋风卷落叶,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此时此刻。
  也是这样的深秋之夜,那人以命相救,渡他蛊中之毒,事后还被老何误解要弑主,关在地牢一个多月,一番折腾下来,差点没命。
  他想着旧事,忽然一阵紧张。
  老楼如今也是受着不轻的内伤,那地牢中阴冷潮湿他是知道的。现下虽然绝不会有人向他动刑,但……今日天寒,那地牢中可没有厚厚的被褥和暖盆。
  老楼年纪也不轻了,万一伤上加病,他可该如何是好。
  裴年钰一旦开始这种惊惶的思路就再也停不下来,又哪里还记得昨日自己发誓要狠狠惩治一下他的决心?
  ――所以说陷于深爱中的人,多半都会有些犯贱的毛病。
  自己打自己脸的某王爷借着夜色,偷偷跑进了地牢,把人又偷偷地搬了回来。
  楼夜锋的地牢关押一日游体验卡就这么结束了。他坐在点着炭盆的屋子中,哭笑不得,心道主人您这又是何必。
  不过他到底感念主人这番心意,也对主人本来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心思门儿清(但主人的意图泡汤了)。
  于是他便一再主动认错,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万死莫赎,温顺得如同大型犬一般,虽楼夜锋有伤在身暂时还不能开始“审讯”,倒也让裴年钰趁机小小地欺负了一把。
  品尝完了福利的裴年钰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他方才睡醒,忽然接到了裴年晟的影卫传来的急信:
  “哥,请你速派几个信得过的影卫来宫里,接管看守林寒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