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送归客,寒山一声钟起
  裴年钰没想到竟然一招就成功了,等看到邵岩因为麻药的作用缓缓倒下的时候,他的心脏兀自还在狂跳着,仍然没能从方才极度的紧张中缓过劲来。
  其实他刚才那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
  他没有想自己是不是敌得过这般高手,也没有想自己学的三脚猫武功还记得多少。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夜锋。
  裴年钰惊魂未定,转头先看了下楼夜锋:
  “夜锋,你伤得如何?”
  楼夜锋也没想到主人竟真的寻了过来,还把自己从剑下救了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可是偷偷跑出来的………怕主人担忧,他连忙道:
  “受了些内伤,内力用尽了而已,不妨事。”
  而彼时邵岩倒在地上之后,方才看清了背后出手偷袭之人的面貌:
  “你……裴年钰……”
  裴年钰见他已知自己身份,甚至看了玉匣里的东西后,依然只呼己名,便心知他对自己的身份恐怕毫不承认。他便也摆出一身的架势,一挥袖道:
  “不错,正是本王。”
  邵岩所受的伤在后心,然而裴年钰的折扇机关中的锋刃毕竟短而薄,伤口并不太大。他倒在地上,感受着体内的血液和温度正在缓缓离自己而去。
  “你竟然会……来救你的……影卫…!你这点武功……为什么不惧……我……”
  裴年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邵岩。这个断臂的中年武人,衣裳简朴,头发夹杂着几绺花白,面色风霜。
  他似乎很困惑。
  他似乎没法理解裴年钰为什么以亲王之尊,会为了一个影卫,冒着生命危险来跟他动手――即使这个影卫是他的枕边人。
  但……这本不值得……
  裴年钰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轻声道:
  “――因为我要救他,我爱他命视如己命。”
  “――我本不想伤你性命,但你方才要杀他,我便杀你。”
  邵岩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极为扭曲,双目中迸发出一道惊人的恨意:
  “你!怎么可以……对影卫……!”
  裴年钰看着这个因为情绪激动而血流更快的将死之人,忽然感觉他很可怜,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对他而言有多么过分――
  作为一个影卫,所有来自主人的温柔、关爱,重视,和……爱,都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裴年钰避开他的目光,叹道:
  “他既然对你不好,你都已经逃离了他的魔掌,为何时隔多年又要回来呢?”
  邵岩怒极,试图大声嘶吼着,然而那声音在裴年钰听来已经极为虚弱:
  “你竟敢妄议…先帝……主人对我……没有不好!是我……违逆主人,伤了主人的心……到死我都是他最信任的影卫!否则主人也不会……把如此重任托付于我手……”
  裴年钰摇摇头,戳破了他的妄想:
  “可这根本就是一个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裴年晟根基已稳,我亦不愿龙袍加身,你就算拿到传位的遗诏又能如何?”
  邵岩“呵呵”笑了两声,嘶哑的嗓音极为难听:
  “我见废太子和你的关系……我就知你不欲坐这皇位。果然……你兄弟二人……沆瀣一气……当年裴年晟继位的圣旨恐怕也是……”
  裴年钰点了点头:
  “没错,是我所写。你主人交给我的那份遗诏早已付之一炬,我却没想到他并不信我,还留了第二份。”
  邵岩艰难地摇了摇头:
  “主人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裴年晟……怕裴年晟……篡你的位……呵……”
  裴年钰心道,他这个便宜爹还真未必全心信任他,晚年的时候,前面三个皇子都圈的圈死的死还有一个流放了。他传位给裴年钰是真的喜欢裴年钰么?
  是因为没办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先帝只是没想到,这世界上竟还有人连送到手的皇位都不肯坐罢了。
  “裴年晟…!这个坏种……先帝晚年心性易怒……气血两亏……就是他劝先帝服了道家"仙丹"……”
  裴年钰脸色一下子就极冷。
  当年他们二人在宫中被卷入的这些争斗再怎么艰难,裴年晟也绝不可能用这种下作手段去对先帝做些什么。甚至说裴年晟手握系统,他更没必要做这种万一留下痕迹被查到就大祸临头的事。
  他愤愤地踢了地上这人一脚:
  “你说是他做的,证据何在?”
  “……”
  邵岩语塞,答不上来。
  楼夜锋适时接话:
  “师父,你在宫中的御膳房和太医院查了那许久,为何就是不肯相信,那仙丹是你主人自己要服的?”
  邵岩对楼夜锋的质问恍若未闻,装作听不见一般:
  “我本想…若你和废太子皆不肯配合……我最少也要将那遗诏公之于众,让裴年晟这皇位坐不稳,让他被士林民意群起而攻之……也算了了先帝最后的……嘱托……”
  裴年钰听他说着,背后一层冷汗浸透重衣。
  他说的没错。
  只靠邵岩自己,想要让这皇位换人是不可能的,然而单单把遗诏的内容宣扬得人尽皆知还是不难的――毕竟背后有一个江湖门派在支持他。
  但就是这样的成本极小、破坏力巨大的事情,堪称损人不利己。真让他干出这事来,裴年晟恐怕又得焦头烂额一阵子,去处理这毫无意义的麻烦了。
  他弟弟当然不会因为一条流言就坐不稳皇位,但这种事情若真的放任不管,恐被有心人利用,酿成更大的麻烦。万一酿成刀兵之祸,不知又有多少兵卒会丧命于这片土地――仅仅是因为先帝一道圣旨。
  裴年钰顿时心中庆幸楼夜锋当机立断追着他过来。这种人多放跑一天,要弥补的代价都是巨大的。
  “奈何我功亏一篑………还好临走前去了裴年晟一个左膀右臂,让他也尝尝……失去影首的滋味……哈哈哈!”
  裴年钰尚不知道他对林寒做了什么,闻言一惊,然而楼夜锋摇了摇头,以目光示意他稍后再解释。
  裴年钰只好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原先裴年钰听了邵岩的过往,对他还颇为心疼。然而今日至此,对这人再无任何同情之意:
  “你只为完成你主人的遗命,就没半点考虑过你若成事后,这江山百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命么!”
  邵岩此时已经濒死,目光渐渐涣散,喃喃出声道:
  “这是裴年晟的江山……不是我主人的……江山……”
  裴年钰彻底无话可说,气得要命,眼中冰寒一片:
  “很好,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邵岩缓缓地将目光转了过来,那双苍老的黑色眸子已经失去了焦点。
  “裕王……求你……在先帝的……影卫名册上……把我的名字……添、添回去……”
  裴年钰一瞬间心情极为复杂。
  “……好,我答应你。”
  邵岩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感激之色。
  “给我个……痛快吧……”
  裴年钰指间扇刃弹出。
  楼夜锋从一旁艰难地站起,将无影剑提在手里:
  “主人,让我来吧。”
  裴年钰一手制止住他,另一只拿扇的手已手起刃落。
  这位先帝的影首,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楼夜锋惊讶地看着主人,那把贵重的扇子第一次真正染上鲜血。
  “……主人,为什么?”
  裴年钰转身看着他,目光中万千光彩流转。
  “因为你说过,他于你有师徒之恩。”
  “主人我……”
  楼夜锋忽然眼眶一红。
  他那从没做过这种事的主人,竟然为了怕他担上弑师的愧疚,选择了替他动手。
  裴年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楼夜锋因为内伤而冰凉的手要热很多。
  “没什么。以前那么多年里,都是你为我做这些。若有罪孽,如今便一起分担罢――将来死后下地狱才好一起走。”
  楼夜锋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其实裴年钰平日里也不会这么个说话的,偏生今日亲眼见到以往以为天下无敌的楼夜锋差点死了,如此这般变故,难免让裴年钰后怕失却之痛。
  他拥住楼夜锋,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他二人内力本就同出一源,甚至干脆就同出楼夜锋自己的身体,倒是对于疗伤效果更好些。
  楼夜锋一边借用主人的内力将伤势暂时压制住,一边将宫中发生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属下在他跑了之后就追出来了,后面的事便没能看到。不过以我猜测,林寒并无真正谋逆之心,也不敢反抗陛下,恐怕多半是被……”
  “暂时关起来了。待我回去处理完这些事,我再去问问小晟怎么回事吧。”
  楼夜锋将内伤简单处理了一下,站起身来。裴年钰则是取了邵岩身上从拿走的玉匣和手记,道:
  “天寒地冻的,先回府吧,这里让影卫来处理。”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号烟花,运足了内力将他扬上天空,随后爆开一蓬绿色的符号。
  绿色,代表安全,来此汇合之意。
  他握着楼夜锋的臂膀,刚准备与他相携下山,就听得远处有人轻功奔来,听起来有十数个左右。
  裴年钰以为是自己的影卫,不以为意,谁知这些人到了跟前他才发现――是小晟的影卫,他不认识。
  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
  “属下参见裕王殿下,还请殿下指明逆贼邵岩的所在。”
  “邵岩意图谋反,颠覆皇位,已被本王就地格杀了。”
  那影卫身形顿时一滞――来时他们主人的命令可是“抓活的”,盖因还要审问他关于林寒的事情。谁知却被裕王给杀了,若是从此林寒的事情死无对证……
  他想了想,又道:
  “那还请王爷交出邵岩所窃玉匣。”
  裴年钰摇头:
  “事关重大,我不能给你。”
  他心道若是林寒在此,他当然可以交给林寒,但这人,不行。他信不过。
  谁知那影卫语气竟强硬了三分:
  “主人亲命属下,火速将重要物品护送回宫,还望殿下不要让属下为难!”
  裴年钰看着这个看似恭敬的御影卫,目光瞬间凝结,冷笑了一声:
  “你们统领这才刚出事多久,就开始抢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