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前业债,今尽拼离
  院里的仆从不知是在熟睡,还是被这黑衣人打晕了,悄无声息。原先看守他的裴年晟的影卫也不见踪影,裴年祯心道这皇帝倒当真说到做到,没再监视他,只是可惜现下便缺了守卫武力了。
  他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阻止不了这人进屋,却难得有了些莫名的气性,冷着脸道:
  “阁下深夜来访,属实无礼。”
  那黑衣人轻巧一推,便一闪身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关上。
  “既知不敌于我,又何必故意惹怒?你果然还是这个样子,心性忍耐手段――都没有。”
  裴年祯听得他嘲讽之言,知是前朝中人,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他脸上的围面的布,一直遮盖到眼睛。
  “阁下既已知我身份,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也罢,今日来找你,是有事相询,自该如此。”
  说完,这中年人用左手将面巾扯了下来。
  而直到现在,裴年祯才发现此人的右臂衣袖中空空荡荡,竟然是断了一臂。
  他怔了一下,抬头去看这人的面容――淡漠的五官上染了些许沧桑之色,两鬓已有些花白的发丝。
  似曾相识,但绝对不熟。可为何这人对自己如此了解?
  裴年祯心念电转,从那些不愿去回想的旧日尘封时光里一点一点翻出来,一些模糊的记忆。
  “……是你?你还活着?”
  裴年祯的语气并不算怎么友好,仅仅是惊讶而已。
  谁知这话像是戳了这黑衣人的痛脚一般,只见他面目扭曲了一瞬,道: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现在不该是个活人?”
  裴年祯冷眼看着他,心道此人当年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倒也不必对他怎么客气:
  “啧……毕竟是当年"他"身边最听话的狗,我以为你会跟着你的主人一起走。不过,他当年已经疯成这样,是怎么留着你的姓名的?”
  黑衣人没想到数年不见,堂堂前太子的言语作态与多年前大相径庭。如此直言锋利的嘲讽之语,当年是万万难得一见的。
  “哼,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于是裴年祯便知恐怕事有蹊跷,可惜这人不愿意说。
  “拜你所赐,我在这院中不问世事五六年之久,你这条狗的下场如何,我当然是无法得知了。不过,你如此大费周章来确认我的身份,不会就是为了来嘲讽我的吧?”
  “当然不是,我与你来做个买卖。”
  说罢,此人一撩衣袍,径自坐在了茶几旁的凳子上。
  裴年祯脸色黑了黑:
  “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我若说不愿与你做这个买卖呢?”
  那黑衣人反手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搁在了桌子上。
  “我这自然是强买强卖,恐怕由不得你不愿意。”
  裴年祯脸色微变,一股极为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时候。所有事情永远在被裹挟,被威胁中“选择”。
  直到他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依然有人不放过他,试图从他这里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可是若他不同意,只怕便要横尸当场。若是前些日子他本就不想活了,倒也不怕。可如今……
  他脑中闪现出青年的身影。
  ……还是暂且多活几天吧。
  裴年祯叹了口气,问道:
  “说吧,什么买卖。”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就是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作为交换,我自有几个情报可以告知于你。”
  裴年祯对于这个交换毫不感兴趣,现在摆明了是他有求于己,而他既已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情报对于他来说是有价值的。
  “我对你怎么活下来的毫不关心,只不过做买卖讲究诚意,你先说,你是怎么和江湖门派勾搭到一起去的,突然在京城现身又有何目的?”
  “第一,百味楼于我有恩。当年出京落魄之时,曾救我一命。只是他们武艺不佳,我稍作指点。
  “第二,此次来京是因为百味楼要在京城落个点,我给他们保驾护航,顺便办些自己的私事。”
  裴年祯轻轻颔首,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然而实则他心中对这番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裴年祯只是没有当领袖的资质,并不是真的傻,何况在朝堂尔虞我诈了这么多年。
  百味楼对王府点心铺出手,明面是为了何琰君,他却觉得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裴年祯的身份罢了。恐怕是这人查到了他的行踪,但那时他尚且是易容状态,所以只能通过武功来断定。
  百味楼若真只是想在京城开个分部,或偷师或扩展业务,无论如何都该盯上的是何琰君才对。大半夜的跑他这里来,恐怕为的还是…
  “顺便,我来京城是为了找回一些自己落下的东西。当年走得匆忙,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
  裴年祯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
  落下的东西?他一个影卫,哪来的什么私人物品?
  “该你回答了。这第一件事,你八岁时,主人曾赐给你一个四面方形的木雕。纹路极为复杂,是当朝木匠大家的得意之作,江淮总督贡上来的,你可还留着?”
  “木雕?”
  裴年祯装作艰难回忆的样子,实则他裴年祯权术水平了了,博闻强识方面还是一骑绝尘的。即便是幼年时的一个物件,依然很快地回想了起来――他送给裴年钰了。
  彼时他已经十四岁,裴年钰方才六岁,刚刚开蒙的年纪,就已经对各种精细的手工制品展现出了不一般的兴趣。
  那时他们尚且保持着不错的手足之情,裴年祯见幼小的四弟在他书房里一直盯着那个木雕欣赏,就直接给了裴年钰。
  但这就没必要给这人说了,反正他把木雕送人这件事是偷偷给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当然只能留着,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但我被软禁于此的时候是影卫押送我过来的,我从宫里走得匆忙,连贴身衣物都带不全,这御赐之物又如何能带走。”
  “所以此物现下在何处我可不知道了,兴许被搜查东宫的太监们顺走了也未可知呢。”
  那黑衣人似乎是信了,又问道:
  “第二件事,七年前二殿下谋反,可是你从中指使?”
  裴年祯把身子往后一仰。
  这黑衣人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然而他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莫名的恨意。
  裴年祯暗暗心惊起来,他恨谁?恨我么?
  “我二弟……人都被你当场杀了,你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为他翻旧账了?”
  “我只问你,是也不是。”
  七年前那场宫变,二皇子带兵直入禁城。眼看着要成功之时却被这人斩于殿前,鲜血染红了百米长阶。
  裴年祯忽然心中明悟。
  当年他当机立断斩杀了二皇子,将他的谋反之势消灭殆尽,虽有先帝的命令。但事后呢?
  自己的下属杀了自己的儿子,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以裴年祯对自己那个爹的了解,眼前这人能活到新帝登基,确实是个奇迹了。
  但那场宫变失败之后,裴年祯便被软禁于此,再之后朝堂上的事情他便无从得知了。按他的推断的话,所以这人会在时隔多年之后依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你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那时跟二弟势如水火,我如何指使得动他?何况有件事,你恐怕未必知道,我也是偶然撞见的。”
  那黑衣人眼中不屑:“是什么?”
  “你可知明明我身为太子,"他"为何最喜欢的却是我二弟?二弟长得那般美若好女,却心性日渐暴虐,你难道不奇怪么?那是因为"他"跟二弟早就有着不伦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
  那黑衣人忽然气急,一把抓起裴年祯的衣领。
  “你莫要以为胡言乱语我就不敢动你――”
  裴年祯被他掐住,呼吸艰难,然而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却快意极了。
  “昭元三十八年,"他"御驾亲征回返,当晚便去了二弟的寝宫,强要他一番颠鸾倒凤。我那天本是准备找二弟商量礼部给他选的大婚日子,谁知便看见了这些!”
  “而你那时重伤回来卧床半月,当然不会知晓。看见此事的除了我,还有几个其他的影卫,然而第二天他们都消失了。”
  “――你难道不奇怪么,等你卧床养病回来,好几个影卫却同时因为“触怒龙颜”被无声无息地处死了?”
  “你……信口雌黄!”
  那黑衣人面目几近狰狞,一副要把他吃了的样子。
  裴年祯继续道:
  “所以二弟谋反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煽风点火,他被迫委身于"他",多年来早就想杀了……”
  那黑衣人抽了裴年祯一巴掌:“闭嘴!不准你再说――”
  裴年祯吐出嘴中一缕鲜血,忽然笑了:
  “是你非要问的。”
  “也罢,二弟死在你的剑下,恐怕他还要感谢你让他早点了结。他策划谋反前的那一年,疯得厉害,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
  那黑衣人双目如血般看着他,半晌,忽然放开了他的衣领,飞身出门,再无踪迹。
  …………
  裴年祯被他用内力抽了一掌,受的内伤比何岐砍他那几刀还重些。他本就大病初愈,如今更觉气血阵阵翻涌上来。
  他心知不妙,然而院中的仆从都被打晕,连外出送信都做不到。
  裴年祯无法可想,大概估算了从此处到裕王府的距离之后,推开院门,在深夜的街道上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这一路虽走得艰难,然而裴年祯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可以救他,还有人愿意在乎他这条性命,便真靠着这股心气硬撑着,终于在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挪到了王府门口。
  彼时裴年祯已是强弩之末,被影卫扶进屋之后,在晕倒之前给裴年钰传了一句话:
  “邵岩来京城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多加防备。”
  “……好。”
  将自家这个娇弱的大哥安顿好,喊了连霄来给他开药之后,裴年钰一脸凝重之色,转头问向旁边的楼夜锋:
  “邵岩是谁?”
  楼夜锋叹了口气:
  “是先帝的影卫之首,主人你可能不曾见过。同时也是……我的师父。”
  “――我的这一身本领,都是他亲手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