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幕燕巢倾,朝堂人去,往事堪惊
  何琰君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到底也是经过些事的。此时虽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把自己随身带的短剑扔给裴年祯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离开。
  至于那位杨先生……何琰君对于此人可能会武一事隐约有些预料。此时看来虽也是许久没动武过了,然而内力底子比她却是强了不少,她留下反而只会添乱,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多撑得一时半刻,尽力保全自身了。
  她横穿过两条街道,便将袖中的专门用作传信的短响箭,以暗器手法射向王府围墙的方向。
  裴年钰刚起身不久,听得这声短促的哨声先是短暂地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府外之人有这短响箭的只有――
  “何琰君那边出事了。”
  裴年钰刷地起身,正准备过去看,却被何岐皱着眉一伸手,拦住了:
  “离得最近的影卫必已赶过去了,主人切勿轻举妄动。”
  裴年钰看他外表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心知他必定是比自己还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楼夜锋,道:
  “我身边有老楼在,你也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属下……”
  何岐还待说什么,直接被裴年钰推了一把:“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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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年祯面对四五个刀尖上行走的江湖人,久疏于武艺的他哪里是对手。不过是仗着少年时底子好,勉强支撑得几招罢了。他使出几式那时练得最多最拿手的剑招,略微逼退几人,便开始微觉力竭。
  正左支右绌之时,裴年祯心道今日莫不是要命丧于此。不过就算殒命,他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何琰君被人掳走。
  当年之事,他的身份背负着众多人的期冀,缺了那三分的担当和勇气,没能站出来保下何家父兄。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再无法保护住他的妹妹的话……于心何安。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早在这些江湖人拔剑之时便散得一干二净。裴年祯逐渐不敌,眼看着对面的剑锋要擦过自己的面庞,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要伤他。王府来人了,先撤吧。”
  对面几人立时停止了攻势,丝毫不留恋地撤离。
  裴年祯收了剑,迅速转向声音的方向,眼角余光却只捕捉到远远的屋檐上一个黑褐色的身影,运起轻功悄然而去。看其身形,武功当是顶尖之辈。
  裴年祯心中一凛,若方才此人出手,他绝不是一合之敌。
  “阁下何人?躲躲藏藏非好汉行径。”
  对面身影愈来愈远,几不可见。然而那道略显冷漠的声音,却依旧稳稳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有缘自会见面的……”
  裴年祯面容微微一肃,刚正自想着方才那人是何来历,找何琰君有何目的,却被忽然而至的影卫们惊醒了思绪。
  “杨大哥!你没事吧!”
  是何琰君的声音,看来她那边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裴年祯松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看到何岐一边查看他妹妹的情况,一边正指挥着影卫们四散搜查。
  “我没事……你……”
  他内力耗尽本就力竭,此时危险退去,心神一松,久不运动的四肢顿觉到处酸软,踉跄了一步。
  何岐伸手一扶。
  裴年祯借力稳住身形,然而下一刻,心中却忽道不好――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乃是用的极为仿真的皮子做的。楼夜锋给他做的这面具为了能贴近真实,能完整地反映出脸上的表情变化,是以做得极薄。
  方才从他面前划过的剑锋,虽未伤到他的脸庞,然而内力灌注的剑气却已将这面具划出了一道裂痕。
  他察觉到了,何岐自然也看到了。
  他感觉自己身边那人看向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带着怀疑和审视。
  裴年祯心道,还不如让我方才死在那人剑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干脆自行将破掉的面具揭了下来,随后轻轻抬头,直视上何岐那双狭长的眸子:
  “谢谢。”
  何岐脸色骤变:“你是……”
  裴年祯只觉自己手臂忽然被他大力捏住,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忍着痛,轻声地哀求道:
  “别……别在这里。回去说,我会给你解释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何岐看着眼前这个似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五官带着他不熟悉的沧桑,神色复杂,终究是慢慢地放开了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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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街上发生了这么一出事,店是别想开了。裴年钰叫来连霄,为何琰君和裴年祯二人检查了一下有无内伤。
  何岐抱臂看着他,铁青着脸不说话。
  裴年钰自不会做缩头乌龟,略带歉意地把遇到裴年祯、又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给他打工的事情,简要跟何岐说了一遍。
  “当初因着怕他身份有碍,就让老楼给他做了下易容……”
  “可是主人您和他们分明都知道,只不告诉我一个人!”
  何岐忽然有些情绪激动,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深吸一口气,连忙跪了:
  “属下言语无状,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叹了口气:“的确是我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怕你……”
  一旁的裴年祯忽然出声:
  “不是你主人,是我主动要求易容的。”
  “为何,是因为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裴年祯转过了头去:“……是我不敢见你。”
  何岐倏然冷笑一声:
  “不敢见我……如此说来,当年我父兄被先帝莫名降罪,果然是你的手笔?”
  裴年祯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自知理亏,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倒是一旁的何琰君尚且冷静,见自家哥哥愈发悲愤难言,安抚道:
  “旧事已过去十余年了,如今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哥哥且听他说罢。”
  裴年祯僵坐在凳子上,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沈方衡大学士?”
  “当然记得,他与先父师出同门,供职翰林的时候还曾当过我大哥的启蒙恩师。”
  “昭元三十七年,那时宫里我和老二老三的相争得厉害。先帝昏庸不问政事,老二一心拉拢朝臣,发展自己的党羽。且父亲那时节宠爱贵妃无度,不少朝臣都以为我必被废,让老二上位。”
  “那时节我被他逼得在朝堂上半点立足之地都无,是我无能,我便也只好以相同的法子去虚张声势。你哥哥做过我伴读,我与你兄弟二人有私交之事,不少人都知道。我以为拉拢你那个户部侍郎的父亲会易如反掌,谁知……”
  “先父拒绝了。”
  裴年祯的眼神怅然,思绪飘远:
  “是的。那会儿你哥哥虽荣登一甲,却也只是个刚入朝堂的小卒子。你父亲那个位置……户部侍郎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助臂,但他直言拒绝还是让我很意外。父亲喜怒不定的那几年,他已经察觉这朝堂风气渐渐不对,萌生退意,又如何会让何家掺和进夺嫡之争。”
  何岐声音极低:
  “我大哥……也并非贪恋权势之人,想必是大哥入了朝之后眼见不对,才说与父亲的。那会儿你已经很久不来我们何府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总是来找我玩、陪着我练武比剑好多年的那个大哥哥,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我哥哥让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谨守君臣之礼,但不准我与你多言。谁知真的再见你的时候,竟是十年之后了。”
  裴年祯面色微动,心道还好竟没见过面,如今他再见我,也不用守什么君臣之礼了。从相识之初到如今的境地,他与我就不曾有过半刻君臣之名……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时我冲昏了头脑,你父亲拒绝我之后,我只觉生气,便断了与你大哥私下的书信联系。谁知还没过几个月,你父亲有天晚上突然悄悄地上门找我。”
  何岐皱眉,没有说话,这桩事显然是他不知道的。
  “……是为了沈方衡大学士。沈学士为着什么事在某天的朝会上谏,却因为言语激烈惹了我父亲不快。父亲当场将他下狱,预备找些他的差错,秋后算账。何侍郎与沈学士关系甚笃,他又是教过你哥哥的,如何能坐视不理。”
  “他找上我府里,是想让我从中斡旋,为沈学士求情,给父亲吹吹风,无论如何要保他一命。”
  “然后呢?”
  “其实此事原本不难,沈学士在士林向来有威望,父亲但凡尚有理智,便会允他告老还乡便罢。但因为来求情的是何侍郎,我当时一心念着他没有理会我的拉拢,便……一口回绝了。”
  何岐面色青白,手臂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后来呢?”
  “后来……他……”
  说到这里,裴年祯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隐藏住心中的痛苦一般。
  “――他见求我不成,转而去找老三了。”
  何岐终于失声,猛地一拍桌子:
  “这怎么可能!父亲那时已经一心远离朝堂,他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朝堂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想救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年祯眼神空洞。
  那时身在局中,无论自己还是身边人,都不过是当棋局一子。如今冷置幽禁多年,闲来回想当年的那些旧事,才惊觉有多少人间的悲欢被埋在了血土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