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逢不展眉,个中镇费猜疑
  裴年祯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十分小心地去偷瞄这人了,却依旧被何岐发现了自己的目光。
  在一种被点了名的慌乱中,他尚且暗自思忖了一下:他知道习武之人内力至精深之境后,五感颇为敏锐,难道他何岐现在的武功进境已是如此之深了?
  虽有些突然,好在前太子多年混迹朝堂,神色仪态上的伪装矫饰功力的几乎已成身体本能。他放松自己的气息,用一种看似真诚憨厚的目光向那人望去,迅速掩盖掉了自己的心虚:
  “抱歉,是在下觉得这位大人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倒是不曾想打扰先生了。”
  裴年祯深知这种时候越是装作不认识,恐怕越会引起对方的疑心,倒不如直接说好像似曾相识,他反而不会往某些方面去想。
  何岐微微皱了一下眉,锐利的目光将他的面容来回扫了两遍。
  裴年祯心跳猛然加速,只寄希望于裴年钰那个影卫的易容术不会被识破。
  果然何岐看了他一会儿,发现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了,便淡淡地道:
  “何某向来不与外人交游,先生恐怕是认错了。”
  裴年祯偷偷松了一口气,谁知下一句接着听到何岐略显冷漠的声音继续问道:
  “看来这位掌柜是知道此间铺子的真正东家的身份了?”
  裴年祯心里又是一突――他怎么猜出来的?
  何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边道:
  “我向来不着官阶服饰,方才这位掌柜却直接开口叫我大人,想来是根据我们王爷的身份才有此称呼的吧?”
  裴年祯未曾料到何岐竟会如此敏锐,根据他随口的一句话便发现了这许多。他不知裴年钰是怎么给他的这些店员们解释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裴年钰看去。
  老好人裴年钰适时地出来解围:
  “他确实知道。这位杨先生是我还是四皇子时,于北地云州封地相识的一位教书先生,所以你不认得他也是正常。杨先生学识渊博,当时我们不以身份之别相交,相谈甚欢。”
  “近来他家乡出了些变故,不得已来京城投奔于我。”
  裴年祯连忙点头称是:“多亏王爷帮扶,现下杨某无处可去,便在这店中做工还债,略尽些绵薄之力。”
  何岐虽有些奇怪他每日都在府中,却为何没遇到这档子“远方的友人来投奔王爷”的事。不过他对自家主人还是无条件信任的,见主人这么说了,便没再多想。自家主人帮过的人那可太多了,这倒也不奇怪。
  与何琰君日常寒暄片刻之后,何岐便在隐去了身形,去附近查看值守的影卫了。
  而裴年祯则是继续留在店里跟何琰君讨论怎么扩大经营规模的问题。
  何琰君是因为点心铺子生意太火爆而分身乏术,裴年钰则是需要推广一下新式的烹饪方法以赚更多的美食值来支援裴年晟的基建大业。
  然而裴年钰显然没有什么经营头脑,不是经商的材料,何琰君亦没有什么赚大钱的欲望。两人讨论着讨论着便离题八万里远,开始商量下一次的节日特典出什么新品点心好。
  “端午节那天卖得实在闹心,冰晶粽太不好做了,产量太低。下次节日是……七夕?”
  裴年钰很兴奋地一拍手:“七夕你能搞的花样那可太多了,什么好事花生、巧果礼盒都搞起来……”
  在旁默默看账本的裴年祯:“………”
  他实在不明白“七夕做一些新花样的点心”这件事有什么好玩的,能让这个关系不远也不近的弟弟露出如此欢快的神色来。
  以前宫中相伴成长那许多年,他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裴年钰。他印象中的四弟永远是那副温和有礼的好脾气的样子,却也是隐隐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心绪。
  在这间小小的点心铺中,远离了九重宫阙中的纷纷扰扰,如今的一切都让他十分陌生。
  他忍不住合上账本问道:
  “好事花生……是什么?”
  何琰君一副“你果然是个没见识过的土包子”的表情,给他解释道:
  “是用糯米粉捏成柿子和花生外皮样式的点心,里面包上甜咸不一的馅料,谐音好事发生。做起来并不难,不过是节日里图个吉利、样子新奇罢了。”
  “到时候我自然会提前试做几批,也请杨掌柜品评一番味道如何。”
  裴年祯略微一惊,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啊……这样么。那姑娘的好意便却之不恭了。”
  他把脑袋又缩回了柜台里。
  他有多久没有吃到好吃的点心了……被幽禁的这许多年里,他那间小小的院落的一切就如同被世人遗忘了。负责物资供应的衙门能给他们维持个温饱已是难得,那些贯会见风使陀的人,在裴年晟当政的时候又如何敢来多关注这位当今圣上的死对头。
  裴年祯许久没有生过波澜的心中竟也齐了一丝小小的期待,即便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
  裴年钰和何琰君讨论了一会儿没个结果,便回去了。下午点心铺又重新开张后,何琰君见他算数学得还算快,干脆直接让他开始上手账目往来,为前来购买的客人们一一结账。
  于是裴年祯的一下午又在头晕脑胀的算数中度过了。
  待日落西山,听得何琰君吩咐店里的小二自回家去的声音,裴年祯猛地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天色已晚。
  “打烊了,杨先生可以去隔壁的王府食肆蹭一顿饭,也可以自回住处。我便回王府了。”
  裴年祯甩开满脑子的数字,忽然惊醒一事:“我……能一同随你去王府中蹭顿饭么?”
  何琰君哑然,心道这人当真是不见外,每天晚上王府的小聚吃的那顿饭一般都是王爷亲手做的。能吃上这顿饭的人也就王爷和王妃、何岐、何琰君,以及偶尔出现的裴年晟和林寒。
  说穿了,都是王爷的“家人”级别。
  这个杨先生什么来头……罢了,说不定他与王爷是故交呢。
  其实裴年祯只是想再看一看某人罢了。
  午间的时候何岐去点心铺逛了一圈,那会儿诸人皆在,他并不好询问何岐现下的身份。先前裴年钰拐他出门时只说了这点心铺子是何家当年的庶出三姑娘的产业,却一直没跟他提何岐。
  今日的匆匆一瞥,他只觉何岐武艺深不可测,性情却已与当年迥异非常,如何叫他不挂心。
  然而等他真的随何琰君到了王府中,见到先前帮他易容的楼夜锋、何岐都在,立时深感失策起来。
  “抱歉,是在下打扰了,在下和王爷多年未见,本想叙叙旧,未曾想做了不速之客……”
  裴年钰搁了筷子,挑眉道:
  “……这,来都来了,你自己去搬个凳子坐吧。”
  裴年祯觉得“来都来了”这四个字怎么都不像好话。
  一顿晚饭间只见饭桌上几人言笑晏晏,他自己自然更加如坐针毡,一边心思还全在某个灰衣的武人身上。便是一桌山珍海味,又如何吃得下去。
  裴年祯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菜,心道,看来何岐过得还不错。我……
  他食不知味地混完了这顿饭,待何家兄妹散去,见此刻只有裴楼二人在,终于忍不住问:
  “他……我是说何岐,他现在是…?”
  “是我的影卫统领。”
  裴年祯呼吸一滞,面色顿变:
  “他、他家官宦门第,你就叫他给你做影卫?你未免太过折辱他!”
  裴年钰毫不意外,玩味地看着他:
  “他的命都是我救的,现在我让他来给我卖命,可有什么不对的?户部侍郎之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救他时他不过是区区罪臣之后,没沦为官奴已是幸事。”
  裴年祯顿时觉得脑中气血上涌,一阵一阵地在嗡鸣。
  他知道四弟说的当然没错,何岐沦为罪臣之后,甚至命都差点没了,还不是因为――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看到了,无论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至少他现在过得不错。他为我尽忠,我亦不曾亏待过他。你既已隐姓埋名不愿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又何必多管闲事。”
  “可当年的事………”
  裴年钰支愣起耳朵来听。
  “………算了,我……你说得对。”
  裴年祯摇了摇头,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虽这一天已是累极,但裴年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闭着眼却是难眠。
  眼前晃来晃去的,全都是今日那青年的笑语言谈。在妹妹面前温柔关切,在他的主人面前不卑不亢、闲适自若。
  裴年钰说的对,何岐他……有了新的人生,有的新的家人和新的牵挂。
  唯独对他,是完全对待陌生人一样的冷漠。
  可他告诉何岐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呢?当年之事害他家破人亡,去学做影卫的日子必也是苦楚万分,恐怕他早就已经恨死自己这个前太子了。若是被他知道身份,拔出剑来一剑捅穿心脏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当年之事的结果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父兄的死因也未必如何岐想的那样,但……事已至此,前尘尽灭,他若是解释了恐怕对方也不会相信,又何必徒劳。
  还不如就这么将就着。
  自己这辈子有负的人实在太多,先后、自己的母族、曾经追随于自己的下属……但全然无辜却终是受自己夺嫡之累的,也就只有何岐了。
  能这般在他的生活里出现片刻,知道他还活着,倒也可以了。
  裴年祯心中微苦,意识即将滑入梦乡之前,眼前仿佛出现了少年的时光。
  ――木剑相交,身量修长的华服少年内力不敌,剑柄脱手。
  对面一个眉眼尚未长成的小孩儿把木剑扔在地上,叉腰大笑:“哥哥还说你很厉害,怎地连我一个七岁小孩儿都打不过。”
  少年苦笑着挠头,自己在宫里练武时哪里有人敢把他的剑打掉,谁知出了宫才发现竟连个垂髫小儿都不如。
  “我……我家不喜欢我练武,请的武师傅不中用。以后我来你家的时候,你偷偷教我几个厉害的招式好不好?”
  对面的小孩子忽然大笑:“教是可以教,那快叫我一声师父听听!”
  裴年祯逗他玩:“小师父……”
  “不准叫小师父!这岂不是跟庙里的和尚一样了……”
  ……
  …………
  裴年祯在完全陷入梦乡之前,终于想到――曾经他也有那么一段时光,有幸成为何岐的“家人”的。
  是他自己不曾珍惜罢了。
  ―――――――
  王府中,何岐却是深夜约了楼夜锋出来谈事。
  “那个什么杨先生……我觉得有点奇怪,老楼你查过他底细没有?”
  楼夜锋心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查了,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何岐忧心忡忡:
  “主人去云州的那几年我虽然还不在主人身边,但是老楼你也不能这般放松警惕。北地本就紧邻境外的蛮族,纵然主人说那是他的旧友,但谁知这多年过去……”
  “别忘了当年三皇子的流放之地就是在云州的毗邻,谁知道他流放过去之后有没有经营什么势力……”
  “这人突然说什么家中有变、来投奔王爷本就很可疑,行事举止又奇怪得很。我是怕主人一向心善,把这等不明底细的人放在身边会出问题。”
  楼夜锋正色道:
  “何岐,现下当统领的是你,又不是我。调度指挥之权我是没有的,你若疑心你便自己去查,不必事事找我汇报。”
  何岐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说罢便隐入夜色之中,唤来几个影卫,一道道指令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