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憔悴青丝禅榻客,只一点残灯未死灰
  裴年钰也万万没想到,这间四方寂静的院子,竟然是他的大哥裴年祯的居所。
  或者说……幽禁之处。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两鬓微斑的人,曾经他受封太子之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就有多狼狈。
  裴年钰心念电转,
  而裴年祯在这里见到他的四弟,似乎更加不可置信:
  “你……”
  他本来是出来见一见这位“大厨”的,以为或许和他的故乡有什么关联,谁知却见到了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手足兄弟。
  熟悉是因为少年时的相处与青年时的暗中相争,陌生是因为自从他裴年祯被先帝下旨软禁在此,已经数年没有见到他了。
  然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亲王,又想到这位王爷跟当今的圣上――那位最终的胜利者的关系,裴年祯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裴年祯似乎了然地叹了口气道:
  “你来此莫不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可惜了刚才那碗汤……我本已时日无多,陛下又何必如此。”
  裴年钰原本还在为着两人照面感到些微的尴尬,此刻闻言,却呆了一下才听懂了这位大哥的言下之意。毕竟承平日久,他几乎快把一些政治斗争的觉悟给丢得一干二净。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我来此自然是为了给你做那玉兰香蒲汤的,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去请了我来的么?”
  裴年祯不明所以,转头看向他的那管事,听了他的解释之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也难为你这管事如此忠心,为了让你临死前吃点儿好的,最近这几天出府采买的时候想法子混过影卫的搜查盘问怕是不容易吧?”
  这话似乎戳了他什么痛处,裴年祯忽然以袖掩口,弯腰咳嗽起来。
  “……将死之人,倒是劳烦王爷……咳咳…您费心了。”
  裴年钰沉默了一下,他面前这带着病容的中年男子身形消瘦,比楼夜锋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发丝却已经掺杂了些白色。
  他闭了闭眼,转身想要离去了。
  “……大哥有恙在身,还是好生歇息吧。你且宽心,陛下从未有过害你之心。他忙得很,实在不会分心来在意一个仅仅是幽居在京城的落魄文人。”
  “不然你那管事也不能三番五次地到处乱跑,他的影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裴年祯垂眸不语。
  这话的言外之意显然便是――你这个太子曾经再怎么势大风光,现下也已对他全无威胁了。你还轮不到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
  “反正我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
  裴年钰亦觉心中复杂,只无话可说:
  “有缘再会,告辞。”
  ………
  他沉默着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四方院落。
  出了巷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楼夜锋:
  “你方才问我要玉牌是为了支开守在这里的影卫对吧,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里住的是大哥?”
  楼夜锋叹气:
  “当时他爹把他软禁在此的时候我就过来探过位置了,这总是个比较重要的情报。”
  裴年钰原本有点沉闷的心情此时却被楼夜锋的“他爹”二字给笑得略微轻快了些。
  可不是么,他们那个共同的爹,当年放任甚至有意诱导其他的皇子发展势力,以玩弄所谓平衡权术为乐,却将朝政搞得一团糟。
  这是死了才算不嚯嚯这一朝的黎民百姓。
  楼夜锋本身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见裴年钰越来越懒得掩饰对“先帝”的厌烦之后自也没了称呼上的尊重,横竖那先帝也不是他主子。
  “我隔三差五地便来裴年祯这里探查一番怕有什么变数。陛下给他这府邸配的影卫自然是监视之用,前几年还严些。最近一两年都换成了新人影卫,甚至有许多还尚未出营,武功和警觉难免欠了些。”
  “小晟那边好的影卫也不多,他用来探查全国情报都不凑手,哪有多余的影卫给派到这跳不出个水花的地方来。”
  “大哥的事……我去趟宫里跟小晟说一下。你若是跟我一起的话,可以让那些影卫先回去。”
  “好。”
  裴年钰忽然止住脚步:
  “等会儿,今天咱们过来见到大哥的事……让他们先别跟何岐汇报。”
  楼夜锋怔了一下,废太子裴年祯曾经跟何家的关系,他之前有去调查过,知道的比他的主人多一些。但更久远的东西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主人这是怕老何听到裴年祯的消息会生气,亦或是……?
  “是,我明白了。”
  两人运起轻功一路赶到皇宫,楼夜锋不至于大摇大摆地进殿给宫里的影卫上眼药,便自找个地方藏了,只留裴年钰在内书房中。
  裴年钰把“只是突发好心去给别人送个外卖结果却撞到了他们大哥快死了”的事情转述了一下,却见裴年晟皱起了眉头来。
  “怎么会这么巧,我这之前刚收到他的病情的消息,你那边就……林寒!”
  “属下在。”
  一个黑色的身影落下。
  “再去查一遍看看他有没有搞鬼。”
  “是。”
  “我觉得搞鬼倒不至于,只不过,小晟,他若是万一就这么没了……”
  裴年晟叹气,面色隐隐有些发愁:
  “这也太早了些,我才登基第四个年头。”
  ――刚登基不久前朝做了好多年太子的大哥就这么没了,裴年晟并不想让人有所嘀咕。
  “哥,你有没有用你的系统帮忙查一下他到底是什么病,还有的治没?我派去的影卫只说是郁结于心,气血两亏,怎么就到了快死了地步了。”
  裴年钰一摊手:“当然查了,拿系统扫了一遍,结果就是心病。”
  “虽说也不是全无准备,但他能一直活着总是更好的……你说这货好好的自己想不开做甚!”
  裴年钰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晟说得轻松,还不是因为最后得登大宝的是他。他们大哥当了多年太子却一朝落得这个境地,想不开也是很正常,裴年祯又不像他们二人一样是后世来的。
  “小晟你想让我救他一下?”
  “出于一些政治上的便利……是的。哥你那有什么药膳方子可以用吗?”
  “没有。就算是有,他自己若是一心不想活了,定不肯吃,我有什么办法。”
  裴年晟默然片刻。
  “其实前年我有去找过他一次,我跟他说,反正咱们便宜爹已经死了,当年下令软禁你的是你爹又不是我。我问他可还想重回自由之身,我稍微运作一下也不是不能放他出来。”
  “我不仅仅是为了做给朝臣和宗室老人看的,以示我兄友弟恭。他这人虽执政观念意识老旧了些,御下之道也马虎。但他为人还算可以,经学功底又强,本想让他去礼部当个差,实在不行翰林院也好,总好过养个人吃闲饭……”
  裴年钰了然:
  “但是他拒绝了?他以为你不安好心,把他放回朝堂便能随便捉他个错处处置他?还是……不肯为你的臣子,觉得受辱?”
  裴年晟冷哼一声:
  “都有吧。他自己愿意在那小院里圈着,看我像看黄鼠狼一样,我怎么可能还死皮赖脸求他出来干活?”
  “算了,哥你且随便试试吧,能救便救,这活儿我是干不了了,我去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信我。但若他实在别扭,救不了就算了,他死了我也不是没有预案。当年那些老臣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裴年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有数。”
  ……………
  小晟的反应完全在裴年钰的预料之内,从小晟的角度来讲,他们大哥死得太早会有一点舆论上的风波。而小晟这些年一心搞发展建设,完全没心思应付这些前朝宫斗历史遗留问题,或者说应付了这么多年已经疲了。
  于裴年钰自己而言……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大哥跟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并不算很僵。裴年祯当年为太子,要为众皇子之表率。爱护亲友礼贤下士,总是在面子上过得去的。
  虽说前太子和他们也不是没有过利益冲突,但到底是互相没下什么狠手。
  当年给他们兄弟二人找麻烦找得多的是出身于一个宠妃的二皇子,或者说二皇子仗着母家势大十分嚣张跋扈,跟谁都不愉快――但是他已经死了。
  于公于私,裴年钰都是想救一下这个大哥的。毕竟皇室相争多年,亲人已经不剩几个,而裴年祯算是为数不多“关系还行”的。
  “心病么……天天在那院子里闲着想东想西,不出心病才怪了。”
  他心中大略有了点思路。
  第二日清早,裴年钰先在府里把他的两个徒弟叫来开了个会。
  何琰君一脸不情愿:“师父,我那边的点心等着进炉子呢,今天的排单要做不完了!”
  “今天叫你俩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京城的人实在是富裕得不少,你这铺子卖得又不算贵,每天都这么火爆下去你俩得累死。”
  向平恩道:“王爷说得有理,这开业半个多月,师姐都累瘦了两圈了。”
  裴年钰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你俩有什么头绪吗?”
  向平恩的目的本来就是多赚钱,他倒是不嫌累,只说待积攒够了成本以后继续扩大规模,招人开分店。到时候分店开起来也不怕都来这一个地方排队了。
  “琰君你呢?”
  何琰君显然还没什么成算,她不靠这个铺子维持生计,做点心纯玩儿的。
  裴年钰道:
  “我有个建议,你每天做的那些点心里面,那些基础款式的何必由你亲力亲为。且点心与向平恩的红案还不同,你这点心就是个样子口味新奇。”
  “基础款的那些,比如枣泥核桃酥,曲奇,蛋黄卷什么的,不如你直接卖配方得了。京城里那些个点心铺子可是被你抢了不少生意去,你不缺钱,又何必与民争利,把方子卖了,他们不必都来你这铺子排队,你也省事。”
  “到时候你只每日做些高级的花样点心就是了,想做什么还不是随着你心意来。”
  何琰君双手赞成,她只是想继承他哥哥的点心铺子顺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还不想把自己给累死。
  “那就这么说定了。至于帮你谈生意的人……琰君你且等着,我过两天或许能给你找个帮手来。”
  …………
  到得这日下午,天色正好,清空明媚。
  裴年祯正斜倚在床榻上,感受着自己体内不断流失的生命,盘算着自己还能活个几天。
  却无端想起了昨日那一碗玉兰香蒲汤来。
  他久病在床,已经食不知味很久了,这玉兰香蒲汤是他的母亲曾经给他做过的最好吃的一味菜。
  他的母亲,先皇的皇后,是江南人。
  当年先帝将他们几个皇子外放州府,各凭本事治理经营三年的时候,老四去了北地云州苦寒之地,老五裴年晟更不得先帝喜爱,去了西南边陲的蛮荒之地。
  而他则是去了江南富庶之所,得他母后的势力庇佑。
  在江南的三年里,他没少吃到这道菜。然而回京的短短几年里朝堂接连生变,自皇后薨逝……
  可是他的四弟怎么会做这道菜的,且他四弟手艺竟如此之好,难道他当王爷这几年就研究这些庖厨之道了?
  裴年祯正思索着,他正念叨的四弟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裴年祯怔了一下:
  “王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裴年钰把一张长长的单子拍在了他的身上:
  “昨天请我过来给你做菜,账还没给我结呢?”
  “………”
  裴年祯扫了一眼,林林总总的材料费便是价格不菲,只见最底下赫然写着:
  上门费,白银一万两。
  裴年祯气得一口血就险些吐出来:
  “做个菜要一万两,你怎么不去抢!”
  裴年钰奇道:
  “堂堂王爷殿下亲自给你做菜,一万两都是要少了。怎么,你这做兄长的,要赖账不成?”
  裴年祯脸色铁青,他自被软禁之后家产全抄,曾经的党羽大臣不知道他的下落。是以每月不过靠着分拨的物资和银子过活,带过来的一些私藏的银子越用越少,憋屈得很,他又上哪里去找一万两白银给他。
  不对,他裴年钰一王爷,缺这点儿钱吗,找他要什么账啊。
  “你莫不是看我快死了,特地跑来羞辱我一番不成!”
  裴年祯让他给气得难得多说了几句完整的话。
  “当然不是,可你总不能赖账吧。小店做个生意不容易,大哥体谅一下嘛。”
  裴年祯:“…………”
  “没钱,你待如何?”
  裴年钰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狐狸:
  “没钱付账就卖身来还钱吧,来我的点心铺里给我打工,正好我那铺子缺个账房先生。”
  裴年祯下意识地便想反驳。他心道你竟让我一太子去给你做甚么账房先生,还说不是故意辱我?可他转念一想,他这四弟身为王爷不也去当了厨子,这又找谁说理去。
  他一口气噎在胸口,没能说得出来。
  裴年钰继续道:
  “本店的伙计免费包三餐,是我做的哦。”
  “…………”
  裴年祯沉默了片刻。
  堂堂王爷亲手给他下厨……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更何况如果他再做一次那玉兰香蒲汤……
  不得不说,久存死志的裴年祯难得有了这么一丝丝的意动。
  裴年钰加了最后一把火:
  “而且,我那有个人或许你还想见见。”
  “……是谁?”
  裴年钰抬眸,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去:
  “是一个你可能以为已经被你害死的人。”
  “――他还活着。”
  经年尘封的记忆渐渐苏醒,那些他有意让自己不去回想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裴年祯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