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醒梦雪乳,鬓与香蒲白
  那近夜时分而至的不速之客,显然是在附近瞅着等王府食肆将要关门,食客尽散的时候才来拜访。
  不过应当无甚歹意,否则早就被裴年晟的影卫们捉拿起来审问了。
  裴年钰如是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来人――四五十岁的模样,衣服虽有浆洗多年的旧意,但质量不错,干净无垢。只不过眉目间颇有些沧桑愁苦。
  他先还道是什么落魄老秀才,然而随后他扫见此人右手,却无分毫握笔的痕迹,不由得略略疑惑。
  那人不知何故一眼便扫见了几人当中的裴年钰,并且认定这是主事之人。略微恭敬地行礼之后,他道:
  “敢问先生可是这此间王府食肆的东家?老朽有一不情之请……”
  裴年钰心念电转,两三句话间却让他更加莫名――此人虽恭敬,但方才对他的行礼却不是对亲王的礼节,显然是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但又知道这店的名字,难道……
  他轻咳一声,用玩笑的语气小小地试探道:
  “你既知道此店名为王府食肆,焉知我不是哪家的王爷?岂有不跪之理。”
  那中年人也跟着呵呵起来:
  “先生着实说笑了,这庆宣街上以王府为名的铺子没有三十也有二十,难道老朽要见一个跪一个不成。老朽虽确有求于此间主人,倒也不至如此。”
  裴年钰顿时心下了然,京城知道这店背后是真正的王爷的人不少,可以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但面前这位显然不是,而是把他当成了这条街上诸多借王府名头揽客的店铺之一,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贸然上门了。
  “我随口胡诌的,不要在意。不知这位客人深夜前来,是有何要求?”
  “是这样的,老朽是一府……家中的管事。听闻这王府食肆有名厨掌勺,不知掌勺的师傅是否会做一道名为“玉兰香蒲汤”的菜?”
  向平恩在听到“听闻有名厨”几个字的时候原本心中还略微得意,想要站出来认领――毕竟开业以来确实都是他在掌勺,他的师父还没开过火。
  然而他在听闻这菜名之后却默默地把话吞了回去。
  他在御膳房做活许久,御膳房那是什么地方,汇全朝之风物之地。是以他自认为天下之名菜无论东西南北几乎无有不知。然而今日这老管事随口一道菜名却把他给难住了,直接没听说过。
  裴年钰叹了口气:“香蒲啊,江南的野菜吧,每年也就这时节熟个把月的,过了这两月恐怕便难寻了。这菜……我倒是会。”
  那管事一听便知是懂行的,连连点头:“是了,我家老爷也是如此说的。老仆是北方人,亦不曾见过。”
  “那不知可否请这位……这位……”
  那管事颇有眼色,进门之时见裴年钰气度隐隐,便以为是这铺子的东家。可此时却见他自承会做,这难道是……?
  向平恩机灵懂事,连忙上前介绍道:
  “鄙人是食肆的掌勺大师傅,这位是家师。”
  那管事顿时肃然起敬,在心中把裴年钰当成了什么御膳房里退下来的隐世高人。
  “不知这位大家尊姓如何?”
  裴年钰:“我姓楼。”
  站在一旁几乎快隐到漆黑灯影里的楼夜锋闻言,看了他的主人一眼,悄悄抿嘴偷笑了一下。
  “家中老爷思念这道菜已久,可惜身体抱恙无法前来,不知楼大家可否献技一手,做一道这玉兰香蒲汤容老仆带回家去,以解我家老爷之心愿。定金……好说。”
  裴年钰摇了摇头:
  “第一,王府食肆的菜品不外带,仅供堂食,这是小店的规矩,不好因你家老爷一人而破。”
  “第二,这道玉兰香蒲汤……只能现做,等你带回去恐怕便凝结了,无法入口。”
  那管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终于还是问道:
  “那不知可否请您……登门做这道菜?”
  话音刚落,整个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向平恩、何琰君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甩向了那个管事――
  开什么玩笑,想让我们家王爷亲自上门给你家主人做菜?
  本朝皇帝都没有这个面子!
  裴年钰也不由得哑然,他倒是不介意上门去给谁做个菜,比如给他弟弟就不介意。问题是这贸然上门的这位,一没交情二没交换,他又不缺这几个钱,实在是不可能请得动他。
  否则的话,岂不是以后人人都跑来请他上门,这不就乱套了。
  裴年钰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何琰君道:
  “平恩,老人家深夜来此,回程怕看不清路,你找个伙计送他回府。”
  竟是直接送客了。
  那管事见今日无望,虽然心中遗憾,倒也乖觉没敢强求,行礼之后便打道回府了。
  …………
  那管事的来访如同一个小小的涟漪,很快地平静了下去,裴年钰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地和两个徒弟天天研究怎么扩大产能开分店,毕竟一个店的产出实在不够卖的。
  然而两日后,那管事再一次在打烊之后登门了,依然是求裴年钰去做那道玉兰香蒲汤,并言定金多少都随便开,语意甚是恳切。
  裴年钰叹气:“请勿如此,人少吃一道菜也并不会怎么样。”
  第二次回绝之后,他本以为那管事不会再来了。谁知三日之后,那管事竟而又登门了。
  裴年钰已经有些烦了,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家的老爷没完了是吧?
  然而那管事这次一见裴年钰,竟是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倒把裴年钰吓了一跳。
  “你……有话好好说……”
  “这位师傅……老爷实在是重病在身,眼见着命不久矣,只想在临去之前再尝一尝家乡之味。老爷多年久居京城不得出,实在是……”
  裴年钰看着这老管事如此真切地悲痛模样,沉默了。
  他本不是无情之人,这样的要求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很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思乡心切地人带着遗憾而死。
  若他说的是作伪之言……那反正胆敢诓骗亲王的自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必他多费心。
  裴年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就是了。”
  那管事欣喜过望:“不知师傅可需要什么食材……?”
  “不必了,我自备。呵……香蒲这种东西,让你去在京城里找你也找不到的。”
  ――好在他的系统商城里可以拿美食值换到,否则真的等从南方运来,恐怕他家老爷也该魂归西天了。
  此时刚过午时,裴年钰撂下手头的事务,道:“直接去你们府上吧,你带路。”
  “那便请了。”
  隐于附近的何岐和楼夜锋二人互相打了一下暗号手语:
  楼夜锋:八个影卫,跟随。
  何岐:我也去。
  楼夜锋:我跟着主人,你原地留守,谨防调虎离山之计。
  何岐:收到,另派八影卫殿后以备接应。
  楼夜锋:可。
  两人飞快地定下了布署。
  楼夜锋主要是考虑到毕竟何琰君在店中,何岐留下看店正好。何况他的内力恢复至全盛之后,有他自己跟着主人,便是什么龙潭虎穴都不惧。
  楼夜锋隐了身形,尾随着裴年钰的路线,穿梭在屋檐街角之中。
  只不过他跟着主人走着走着,看着他们的方向,忽然心中一凛。
  这不是往――?
  ……………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朝会已毕,裴年晟正在上书房中处理政事,忽然书桌前落下一个黑影来。
  “主人,要事急禀。”
  他抬头一看,是林寒。
  “讲。”
  林寒伸手将密信递了上去:
  “是‘那边’的影卫刚刚报上来的。”
  裴年晟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皱眉:
  “他快死了?”
  “看样子是的,据医师所言,恐怕活不过月余。”
  裴年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冷哼一声:
  “啧,他活生生把自己气死,这怪得了谁。他死了,我这处理还麻烦……他怎么就不能晚会儿再死呢!”
  林寒见主人皱眉紧盯着密信字条,斟酌片刻,忍不住道:
  “主人,属下以为,若是将此事告知……”
  裴年晟抬眸扫了他一眼,冷目如刀。
  林寒迅速跪地:“属下失言。”
  “不要去打扰他。”
  “是。”
  “这事,”
  裴年晟敲了敲桌子上的密信。
  “先前做的布置再去确认一遍,过几天万一他真没了,确保一切无虞。”
  “是,属下领命。”
  ……………
  这边,裴年钰跟着那管事七拐八拐地在京城的胡同里穿梭,周遭渐渐静谧幽暗。终于在快到一个青石大门的小院之前,楼夜锋忽然飞身下来,在裴年钰身边耳语道:
  “借主人玉牌一用。”
  ――他当然说的是裴年晟给他的有着“如朕亲临”刻字的那块。
  “嗯?”
  裴年钰微微疑惑了一下,还是迅速将衣服上随身佩戴的那块玉牌递给了他。
  楼夜锋接了玉牌,趁两人走的慢,先运起轻功来到了那青石院落之侧的屋檐上。
  果如他所料,刚一落脚就被几个黑衣影卫围了上来,楼夜锋如惊鸿掠水般避开了几道阴森的剑影,随后出指如风,迅速点了几个影卫的穴道。
  那几个影卫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楼夜锋亮出主人的玉牌,低声道:
  “你们的守卫目标现在由裕亲王大人的影卫暂时接管。等我们离开,自会放你们出来。”
  说话间,裴年钰和那管事已到了青石门前。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院子看上去不大,顶多二进,看上去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
  但是周遭却极为安静,并且不知何故左右无邻,四面无树,鸟雀无声。看来此间主人是个喜静之人。
  那管事领着裴年钰进了门,一边心中奇怪今日怎无人值守,难道是运气好不成,一边领着他进了厨房。
  楼夜锋打发了此间镇守的影卫之后就继续回到裴年钰身边猫着,裴年钰感受到他的内息在身旁,心中渐渐愉快起来,支开那管事然后开始从商城里掏材料――
  水生香蒲,玉兰,腌制火腿,葱椒料酒。
  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先起炉用火腿吊高汤,随后处理香蒲和玉兰,切片,连冬菇片一并下水烫熟。后起热锅下油爆葱姜,入玉兰冬菇片,火腿奶汤,点入料酒清炖。
  勾芡,出锅。
  玉兰香蒲汤。
  汤色白如牛乳,火腿鲜香浓醇,香蒲玉兰清脆雅淡。
  既醇且清,味简至臻,能把一捧野菜做到如此地步的厨师,在裴年钰的前世,也为数不多。
  裴年钰娴熟地将汤菜盛入碗中:
  “给你家主人送去吧。”
  “是。”
  随后开始洗手,收拾衣服。
  而另一边,后院的静室内。
  原本萦满了药汤苦香的屋子,在此间主人掀开碗盖之后,竟全抵不住那鲜香之气四溢。
  那人的憔悴病容上忽然浮现了一抹惊讶之色:
  “竟真的叫你寻来了如此正宗的……咳咳……玉兰香蒲汤……有心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那管事藏住悲意,只字不提自己为了绕开那些影卫所费的种种心血,只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主人既喜欢,便多用些吧,您许久没好生用过膳了。”
  “将死之人,还吃什……”
  那人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在他尝了第一口汤之后。
  一口,两口,直到汤碗见底。
  他放下汤勺,长叹一声:
  “京城奇人辈出啊,这等手艺,竟比母亲当年做得还要更好――我无憾了。”
  “主人!”
  那人伸出一只手来:
  “扶我起身,我且去见见这位高人,若是他和母亲家那边有什么渊源……”
  “是。主人小心。”
  他拖着久病之躯缓步走到前院,正见到一身着竹月长袍的公子从侧厢的厨房中走出,转身正欲出门。
  “先生留步!”
  裴年钰内力深厚耳力好,即便这声音极虚弱,依然听到了。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那病人见他面容,脸色大变,踉跄了一步:
  “怎么是你……!”
  隐于暗中的楼夜锋飞身而下,提剑站在主人身旁,目光淡然地看着那人,不悲不喜。
  那人定定地看着裴年钰,又看了看旁边的楼夜锋那一身标准的影卫打扮,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垂首跪了下去,行了个全礼:
  “草民叩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回过神来,脚尖一点往旁边侧了侧身,不受他这一礼。
  他看着那个憔悴得他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的中年人,长叹一声,把他扶了起来: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