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相怜无计,看取青衫泣下
  待何岐离开之后,裴年钰暗自笑完了,又回头想起来连霄的事来,面现犹豫之色:
  “连霄那边……他真的不打紧吗?”
  楼夜锋不动声色:“他既是自己诚心悔过,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交给老何便是。”
  “……好吧。”
  ……………
  却说这边何岐今日除了来找主人之外,本还另有一事是要说与楼夜锋的。可这三日之期的检讨一下子压在了头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闲事,出了门之后便直奔自家三丫妹妹的院子。
  何琰君此时正在书房中,铺开了纸张,提笔画着她那点心铺子新的装潢设计。左边改改右边涂涂,桌旁散落了许多的废稿画页。
  她正琢磨着,忽听得自家哥哥的声音响起在门外:
  “三丫,快来救救你哥!”
  何琰君顿时吃了一惊,手中的笔都差点握不住。而后屋门被推开,她看着闯进来的何岐,身上却没什么伤病痕迹,不由得一头雾水:
  “二哥,你……怎么了?这般大祸临头的样子。”
  “咳咳,三丫,这回你哥着实要找你救命了……”
  何岐将他被主人罚写检讨的事情说了,连带着检讨的那些要求。
  何琰君停笔蹙眉:“我这一月来时常观王爷行事,王爷仁心宽厚,亦不爱刁难下属。怎地今日却要罚你了,还是这般难办的惩罚?”
  “这不是……我揍了连霄一顿……”
  何岐对连霄的事情并不以为意,他只觉连霄作为影卫,受罚不是常事么,便随口就与妹妹说了。
  何琰君听得连霄被自家哥哥打伤,要在那地牢中被关三天,还服了一种很是厉害的丸药,顿时心里就是一紧。
  “哥哥,连霄他……他为什么要……?”
  “还不是因为他撺掇你一起欺负老楼……他是影卫,他那般谣传主人和王妃的私事,主人不剥了他的皮就是轻的了!”
  何琰君面色发白,心直沉到了最底去。昨日她与连霄对坐弈棋,她还道王爷与老楼事成之后欲待和连霄庆功一下。谁知连霄竟然会因此获罪!
  这事分明是由她而起,若非她起意撮合王爷,他哪里会有此一遭?
  念及至此,何琰君不由得焦急起来。何岐在旁看着,忍不住心里有些不对味:
  “三丫,你管他做甚。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别想着去主人那边帮他说话。他是影卫,王爷是主人,若非他之所为确实惹了主人生气,他何至于先自罚。”
  “可是……”
  “你若是相劝,主人恐怕只会更加生气。三丫,你只老老实实做主人的乖徒儿,别的莫要出言多管。”
  何琰君从小就知道自家这二哥脾气执拗,二哥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只好不做它想,表面先应了下来。
  “对了,好妹妹,那检讨……”
  何琰君虽然许久未写这种花样文章了,但究竟是练过的,写一篇全然不成问题。可她此时心中正烦闷着,如何有心思帮哥哥代笔?
  于是她只提笔刷刷写了半页纸,何岐伸头一看,全是各种典籍书目。何琰君没好气地把“参考文献”拍给他:
  “你自去王爷的书房里寻来这些书,拣有用的句子借鉴吧!”
  何岐:“…………”
  ……………
  何岐见妹妹不肯帮忙作弊,只好苦哈哈地去了裴年钰的书房对书苦思。
  何琰君见哥哥走了,便赶紧想法子怎地让此事转圜一下。
  此番是因她之故连累了连霄,且她一想到先前几日里连霄那般谈笑自若的样子,就有些心里发堵。那时他说“剩下的交给我就好”,却不知说这话时,他心中又是沉了几分的心事。
  何琰君心道,当时连霄叫我不要多问,我竟是个傻的,怎地就想不到他是要惹上主人的火气。
  她一早上都有些恍恍惚惚,直到进了厨房开始日常练习时,旁边忽然有个影卫进门取了个食盒提着要走,她这才反应过来――
  平日里影卫们都去大厨房吃新鲜的热饭菜,哪有带着食盒回去吃的。这怕不是给……
  何琰君当机立断,追出门去拦住了那个影卫。
  “小兄弟,请问你这……”
  那影卫也是吓了一跳,不过何琰君现下有爵位在身,他还是先按着职阶行了礼才回答她,果然便是要送去给连霄的早膳。
  “让我去吧,正好我有话要问他。”
  想了想,还是抬出来裴年钰的大旗:
  “是关于王爷和王妃之事的,你无需多问。”
  “……是。”
  送个饭而已,不是什么正式的命令,那影卫便允了,将手中食盒交给了她,指了方位。
  何琰君心里略急,甚至用上了不常用的蹩脚轻功,连忙赶去了地下的执刑司。
  连霄服了那融血丸,正在第一日上。只不过他许久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了,再加上受了何岐那一掌,所以依旧觉得有些难熬。融血丸发动时他内息不稳,没能压得住,当时便吐了许多瘀血出来。
  他耳边听得凌乱的脚步声下得这地牢中,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分明说的是让何岐自己来送饭,这家伙,又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他借着微光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迹……他可不想让什么旁的影卫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
  于是未待那脚步临近,他便出声喝道:
  “东西放下,然后出去!”
  何琰君愕然:“连霄?”
  她非影卫,自然没有遵从副统领大人命令的意识,闻言反而加快脚步走了进去。而后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再看到连霄竟而被缚在了架子上,一身浅青色的袍子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连霄,你还好吗?”
  连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何琰君偷摸溜了进来,若说他十分不愿意影卫下属看见他受罚的场面,那对于何琰君则更是十二万分的不愿。
  “你,你怎么过来了!出去!”
  何琰君哪里听他的,开始研究怎么打开那扇没有落锁的门。
  “你……”
  连霄双手只是被何岐用铁链卷在了架子上,未曾真正绑住,他便想将铁链甩下来。偏他一急,便解不下来了,反而将锁链晃得哗啦哗啦响,一时尴尬至极。
  见何琰君又是一阵关心的目光甩过来,连霄不由得又羞又恼,脸色忽然沉了下去,语气带了三分严厉:
  “执刑司乃影卫禁地,谁准你随意出入的?还不快出去!”
  何琰君愕然,她与连霄相处这么些时日,何曾遭过连霄这样的语气吼她?
  “我……我想办法让主人……”
  连霄一听更急了,他自己把这些事认下来错,便是为着何琰君客居王府,身份不便。他不想让何琰君在主人那边留一星半点的恶感,但若是何琰君反而去为他求情,于她而言岂不是更加不妙?
  他双眼一肃看着何琰君:
  “是我犯错在先,主人心中有气,你去求情,是想让我死得更快些吗?”
  “我……”
  “滚!”
  “……你!”
  何琰君何曾受过旁的男子这般对她,想她好心好意过来看他,却被这人骂了句滚,真是……
  她一时心中自也委屈,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连霄见她离去,终于松了口气。将缠在手臂上的铁链慢慢绕下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囚室,打开那食盒,一边忍着经脉肺腑中的种种痛楚,一边慢慢吞咽起来。
  ……………
  何琰君跑出地牢之后,心里又委屈又尴尬,愤愤地想,你既这般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何苦还操心你呢?
  只不过她刚出去没多久,春日的天光温柔又暖人地洒在她的身上,她却又忍不住想起来方才地牢中的阴冷潮湿,脑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何琰君于这些弯弯绕的心思本就敏锐,不多时便回过味儿来了。
  连霄他分明是怕她吃挂落,才不让她多管闲事的。
  何琰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的确,她先前那么多年里,是名动江南才艺双绝的琴师,都不曾有旁的男子会这般对她疾言厉色。可那些对她温言软语的男子,也不过是看上她的样貌罢了。
  连霄却是为了护着她的。
  想到这里,何琰君目色一凝。
  连霄对她冷嘲热讽几句又怎么样,她觉得被落了面子又怎样,他自己却是正在受着实打实的痛苦。连霄的性命和她的脸面,孰轻孰重,她当然掂量得清清楚楚,她还能真的碍于这点委屈便不去找王爷了吗?
  何琰君既下了决心,便准备想些什么说辞,能让王爷对连霄少生些气。
  ……………
  只不过半个时辰之后,练完武功的裴年钰依旧与何琰君在小厨房见面教她点心,何琰君却未从王爷的脸上看见半点愠色。
  甚至王爷见了她的点心做得有进步,还很开心地夸了她几句。
  何琰君沉默了半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分说了。
  她和连霄分明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可就因为她是王爷的徒弟,所以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吃着点心。而连霄是王爷的下属,就得在那地牢里……
  她眼前晃过那一袭染血的青色衣袍,心中烦乱,竟走了神。
  “何琰君!你在干什么?”
  裴年钰怒气冲冲地将刀从她的手指上面拿开。
  今日一见何琰君便察觉她神思不属,裴年钰还道她心情不好,便着意表扬了几句,谁知表扬完了她却更加的心不在焉。
  “你切个面团都能走神,若非我拿了你刀,你这两根手指头就没了!”
  “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强调过多少次了!”
  何琰君骤然被师父一顿训,语气还颇为严厉,她想到那终究是王爷,王爷亲自教她她却走神了。兼之今日一直在想着怎么求情的问题,本就有些理亏,这心中一惊,竟而吓得跪下了:
  “王爷……”
  “你!”
  裴年钰莫名其妙,忍不住揉了揉眉头,叹气。而后将她按在椅子上,递给她一杯奶茶:
  “琰君,你今天是怎么了?”
  何琰君抬头便看见王爷关切的目光,是一贯的平易近人且温和。随即又想到王爷既然这么宽厚温柔,肯这般关心她,为何又不肯对连霄稍稍仁慈一些。
  难道就当真是主仆之别鸿如天堑,连霄身为影卫便如此罪无可恕?
  想到这里,她顿时心酸不已,先前准备的那些说辞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却忽然哭了出来,以袖掩面:
  “王爷,连霄他……您能不能……”
  裴年钰一惊:“他怎么了?”
  何琰君片刻的失态之后,马上冷静了下来,闻言惊讶道:
  “王爷,您不知道?他本就受了伤,现在他很……我,我只怕他有性命之忧……”
  裴年钰心里一紧:
  “性命之忧?我只道他是自己要领罚,便没多加过问。那三日融血丹……难道很折腾不成?”
  何琰君不曾听过这名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依旧面色愁苦。
  裴年钰立时看向一旁的楼夜锋,当时可是楼夜锋说的,三日融血丹轻轻松松没什么大碍的。
  楼夜锋自知理亏,低头没敢看主人,而手指微微绞紧的小动作暴露了他的心虚。
  裴年钰心中立时雪亮,忽然起身:“我这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