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分寸评量,潜喻厥旨
  裴楼二人算是“新婚燕尔”,这天一直沉浸在酱酱酿酿中不可自拔,不问俗事。而这厢何岐在楼夜锋那里碰了个钉子,又得了主人的许可,阴沉着个脸就准备去找连霄算账。前些日子连霄干的那些好事……主人可还没跟他清算呢。
  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胡乱编排主人的私事,还让别人故意传到老楼那里去。老楼他再怎么折腾,人家怎么也是王妃。楼夜锋那晚做的那些事儿,到底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主人不让他管,他自然也管不了,但是连霄嘛……那就得好好收拾他一下了。
  不然这府里的影卫,单看这些执事教习副统领们一个个如此行事,底下的影卫有学有样可怎么办。
  他何岐上任统领这几个月以来,除了围观主人和老楼酱酱酿酿几乎就没出过什么正经任务,所以已经琢磨出来了他的责任和使命――太平盛世,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比以前少得多,他多半时候无处为主人卖命。他现在的首要责任就是代替主人管好影卫们,主人不忍心惩罚的,他必须让这些个影卫们时刻记着点规矩,不至于乱了大局。
  何岐一边琢磨着,一边去往连霄的药庐准备揪人。一路上何大统领这冰寒的脸色委实把沿路守卫的影卫们给吓了一跳。皆在暗中猜测这几日分明主人大喜的日子,不知却是哪位同僚又要倒霉了。
  待他到了药庐,却没见到连霄,只有一位少年学徒在他的在炉子前煎药。何岐心道这货不会是知道我要找他麻烦,溜了不成。沉声问道:
  “你们先生呢?”
  连霄那下属虽然并非影卫,但是这府里哪有人敢对何大统领不敬,因而恭恭敬敬地行礼:
  “回何统领的话,先生一早就……就去执刑司等着您了。”
  何岐皱了皱眉,暗道连霄好歹算是知趣,遂转身直接去了王府角落院子里的地牢中。
  谁知当他沿阶而下,进入地牢之后,却看见执刑司的厅堂中灯火通明。而连霄却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淡定喝茶,一旁的执刑司执事反而侍立在边,正在给连霄奉茶。桌子上甚至还摆了一盘点心,眼看着快要吃完了。
  那执刑司的柯执事是在何岐升了统领之后新接任的,曾经是他的副手。此时见何岐来到,见礼之后,向他露出来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何岐愣了一下,随即气得两眼冒火:
  “连霄!你胆子倒是不小,主人派我前来审问你,你居然还敢让柯执事给你倒茶?”
  连霄神色不变,眼睛盯着茶盏中一片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
  “现在又没在审问,本副统领是他上峰,他见了上级,奉茶不是应当的?待会儿估计有的我受的,我先吃饱喝足再说。”
  何岐忍不住哼了一声:
  “阶下之囚,死鸭子嘴硬。”
  说完,却依旧摆摆手让那柯执事退下了。虽然这新任的柯执事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立威的机会,但是此事涉及主人的私事,情况特殊,确实只能他自己亲审。
  …………………
  待这地牢中没有了旁人,连霄放下茶盏,从主座上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叹了口气:
  “我吃完了。不知……何大统领今天给我准备了些什么惊喜。”
  这便是等着何岐动刑的意思了。
  何岐却没回应,一摆衣袍坐在正位上,取了桌上的笔墨,展开一卷长长的纸笺。
  “我问,你如实答。若你不肯认罪,我再动刑不迟。”
  连霄惊讶地一挑眉:
  “这么好的机会,老何你居然不欲公报私仇?”
  这私仇,说的自然是他拐带何琰君,沆瀣一气折腾老楼的事。何琰君是他妹妹,不是王府的下属,自然不能算公事。但何岐尚不知情,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私仇?”
  连霄苦笑。既然是何岐亲审,那么他早晚是要知道的。这下……他便是既要被主人清算,又要承受老何的怒火了。
  “……我们见主人不得其法,便准备去激一下老楼……”
  “……我让琰君邀主人去听琴……”
  “……后来主人生辰之时……”
  待他将前段时间与何琰君的谋划全部招出,何岐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我让琰君做件礼物,能故意让老楼看见最好……”
  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梨花木的桌面上被何岐拍出了几丝裂痕,甚至砚台里亦戳进去了半个毛笔――那是何岐中途忍不住气得将手里的笔折断之后崩进去的。
  连霄瞅了眼何岐那难看的脸色,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何岐面沉似水:“连霄你……你……你胡闹什么!主人的事也是你个做影卫的梦掺和的?更何况你……你还拉着琰君一起?”
  “怪不得那几日看你们鬼鬼祟祟,总凑在一起谋划着什么,却原来竟是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
  连霄低着头,无言以对。事情便是他做的,他总不可能不认。
  何岐见他不说话,眼中的怒火无端又盛了几分。他拿着半根断笔刷刷在案卷上记录完,随后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还有什么!前几日府里那些主人要娶琰君为王妃的谣言,是你授意的吧?”
  连霄心中一紧,别开了脸去不敢看他:
  “……是。但此事不关何琰君的事,她并不同意,是我假借了主人的命令,让云池去办的,亦是为了让老楼误会。”
  “你!”
  连霄只见那桌后的身影腾空而起,向着他一掌飞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拆招格挡,终究还是苦笑一声,撤了周身的内力,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只觉何岐一掌雄浑的内力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胸口,直接将他击飞到了墙角。
  “老何你……”
  连霄未用内力护体,这一掌挨下去便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倚在墙角,吐出一口瘀血之后,缓了半晌才站起身来。看着面前冰寒之色的何岐,嗤笑一声:
  “老何你这人……是不是傻?方才审我的时候你不动手,非要落个私仇斗殴的口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岂有你这般的。”
  他知道他拐带何琰君做这些事,何岐必然对他有气,而且意见不小。但他都自己滚进这执刑司让他审了,便是存了让他一并出气的心思。
  但何岐方才那一掌若是传了出去……影卫之间私下结仇斗殴,毕竟是动了武力的,这罪名却是比连霄那区区造谣生事之罪要严重多了。
  何岐巍然不动,神色平静:
  “你以为我是会公报私仇之人?你散布谣传,犯了影卫条例,自然有主人处置你。但是琰君之事乃我自己的私事,公私不分之理。”
  “你既然未加抵挡,那么受了我这一掌,此事便就此了结。主人那边我自会去请罪,你就不必操心了。”
  “只不过……”
  何岐忽然伸手揪住连霄的衣领,凑近了去,咬牙切齿地道:
  “以后这种事……离我家琰君远一点!你自己不想要命,天天招惹主人和老楼,我不管。但是琰君她漂泊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主人的庇护能有些安生日子,我不会让她做任何碍着主人眼的事情。”
  “她天性纯善,连霄,你少拿你那一套东西教她,莫要把她带坏了!”
  连霄心道你那妹妹还天性纯善?老狐狸算不上,小狐狸的道行却是差不多的。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抬眸看向何岐的双眼:
  “你也不必将你妹妹想得多么无辜,此事便是她主动提起的。若非如此,以我的身份,焉能提起这些计划?我做过的事情我认罚,但你妹妹……”
  “我妹妹聪慧之极,如此这般惹火上身之事,她如何肯主动去做?你胡说八……”
  连霄冷冷地打断他:“自然是为了报恩。”
  何岐怔了一下。
  连霄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用力甩了下去:
  “你们何家……你和琰君都是被主人所救。何岐,你自己想想,你做这个影卫统领,能还得主人的恩情几分?”
  “若说你为主人当影卫,能报恩也就罢了,她的那份……你又准备怎么替她还?”
  何岐完全愣在了当场。
  连霄此言极为无情,却也是事实。
  主人救他一命在先,此其一。但他从影卫营出来之后,政局风波已是初定,他为主人拼过命的次数远远不及楼夜锋。
  且他何家的父兄长辈原为太子一派,主人却并未因此而对他心生嫌隙。信重提拔至统领的地位,甚至给他解了那控制影卫的毒药,此其二。
  再加上主人后来又阴差阳错救了何琰君。
  他何岐当然知道主人恩重如山,可他除了这一身武艺,哪还有更多能报还给主人的。
  连霄看着忽然神情黯然的何岐,抬袖抹掉嘴边的瘀血,继续道:
  “她难道不知此事冒险之至?她难道想寄居王府的同时还惹王妃的不快?不过是为了用她的才智为主人解决一桩心头之患罢了。老何,你既没有琰君的本事,便不要事事管着她了。”
  何岐站在原地,沉默良久,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我知道了。”
  连霄摇摇头:
  “你也不必多想。琰君现下是主人之徒,他们自有另一套师徒之间的相处规则。说来你为主人的下属,是管不到她的。”
  “你且由着她去吧,不必事事以君臣之度去套她,何琰君她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日后真的有什么冒犯之处……以主人的性子,也不会真的把她怎样。老楼就更不会在意了。”
  “……且容我想想。”
  说罢,他缓缓地将桌上记了整整一张的纸卷了起来,塞进了袖中。
  …………………
  他转身欲离,连霄却一伸手拦住了他:“等等,这东西……你就准备这么给主人看?”
  “不然呢?我并无处置之权,主人不让我动刑,我亦无法可想。”
  连霄摇了摇头:“你就这么踢给主人……以主人的性子,当然会无从决断。”
  “那你待如何?”
  只见连霄顿了一下,面色微微纠结,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一般:
  “你去跟主人说……我自知犯错甚重,自请反省三日。”
  何岐惊讶地挑了挑眉。
  影卫的“自请反省”是给犯了大错的影卫准备的,为的便是能让主人看到悔过的诚意从而消消气。
  是以,这可不是待在屋子里三天不出门这么轻松的,其间苦楚……若非是当真怕主人发怒,一般没有影卫会这么自讨苦吃。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有觉悟了?”
  “主人向来心慈手软,他本就知道我的目的是为了撮合他们,怕是不忍对我下手。但我惹的是老楼,主人生气……也必定是真的生气。”
  连霄垂了眸子,轻轻地道:
  “我们做下属的,总不能让主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