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指尖巧匠心思、尚濡残血
  裴年钰把连霄给安排了之后,只觉得一肚子火。倒不是因为觉得连霄做的那些事儿过于冒犯他作为主人的权威――他从来不会以这般的理由生他们的气。
  他只是觉得,自家夜锋在感情之事上如此畏惧胆小,连说个喜欢都让自己费了这老大的劲,连霄搞这许多过火的谣言故意传给夜锋去听,天知道自家夜锋独自吞下了多少苦水。
  想到这里,裴年钰的脸色不禁有点不爽。他心里也知道何岐跑去审连霄多半是要让他吃点皮肉之苦,但是执刑司的刑具可是一早就让自己都给没收了个一干二净,现下那执刑司里除了空荡荡的屋子和架子就没别的东西了。
  何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真的像动刑那样去招呼连霄,因此裴年钰便放何岐去搞事了。
  裴年钰转回到寝殿屋内,见楼夜锋正在收拾昨天他们搞乱的卧室,身影依旧熟稔,除了动作略微有点别扭以外,几乎与以前并无什么区别。只不过……
  裴年钰清了清嗓子,道:
  “夜锋,你去把你自己那屋的常用东西搬过来吧,以后便一同睡在寝殿。东边跨院的屋子也给你留着,但你可得和我睡一张床。”
  楼夜锋愕然了半晌:
  “主人,这……”
  尽管楼夜锋明知道应当推辞一下――他总归是下属,平日里晚上同床也就罢了。可真的时时与主人同宿一屋似乎也不太妥当。
  然而裴年钰却敏锐地看出来自家夜锋神情里的丝丝窃喜,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就这么定了,快去搬你东西。”
  实则楼夜锋并没有多少自己的“私产”,影卫的生活皆简淡,无非是平日睡觉的被褥,各季节的换洗衣服罢了。剩下的则大多是各式各样的暗器或者短兵刃的零件之类。
  那些暗器和兵刃放置了这两三年,不曾饮血,几乎就快要生锈。然而他亦时常磨刃保养,不敢有分毫怠慢。
  东西不多,楼夜锋便自己搬了箱子来到涵秋阁的正殿。而裴年钰则在屋内,将自己的几个衣柜拾掇了一下,腾出来其中一架给楼夜锋放他的东西。
  于是楼夜锋一进门就看见各种柜子的柜门敞着,挨着主人的柜子,等着他往里放东西。
  他心中忽然一动,竟莫名便有些理解了主人所说的“王妃”二字的意思。
  从现在起,他……他也算这寝殿的半个主主人了么?
  楼夜锋不可抑制地心生些许欢喜,随后又立刻在心中警醒自己,怎可如此不知进退。日后……在主人身边以这样身份相处的日子还长着,万不可丢了自己做下属的本分。
  裴年钰见他抱着箱子发呆,不由得有些好笑,上前接过他的几个箱子推进柜子里。
  欲待关上柜子的门时,裴年钰眼角忽然扫到了一个比其他箱子都要小的多的木盒子。那木盒子只巴掌大小,外观雕琢得颇为精致,混在一堆朴实的暗器箱子中实在是过于显眼了些。
  裴年钰见那盒子好看,便拿起来随便看了一下,随口笑道:
  “咦,不曾想夜锋还有这种东西。让我猜猜里面是什么,难不成是……首饰吗?哈,你这……”
  话音未落,楼夜锋忽然便神色有些慌乱,却又万万不敢从主人手里抢回来。裴年钰见他神色有异,挑眉问道:
  “怎么,还不敢让我看?难不成是什么别的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不成?”
  楼夜锋见主人说到这份上了,知道是再也阻止不得,便一副放弃挣扎的神色,忍不住垂下眼眸去:
  “主人放心,并无此事。您若要看,便打开吧。这其实是……是之前属下给您准备的生辰之礼。恐怕实在是……不入您的眼,便没想着拿出来了。”
  裴年钰不由得愣了一下。
  先前他陷于误会,以为自己钟情何琰君,所以被琰君的礼物一比有些自惭形秽倒也可以猜到。可现下他已经是自己王妃了,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心中好奇,连忙开了盒子。
  却见里面竟然是……一枚黑色的指环。
  裴年钰伸手捏起来那黑指环,触感分明是木制的。然而他又掂了掂,颇为坠手,显然重量不轻。
  他一挑眉,目带好奇之色,又拿近看了看那木头材质。这王府里遍藏天下珍玩,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乌木的?”
  楼夜锋神色有些难堪:
  “……是。”
  楼夜锋心中清楚得很,这乌木相比紫檀之类的来说,并不是什么名贵木头,甚至连做文房用品的木头都算不得,只是最普通的木头的罢了。
  若是完整的大件乌木家具,兴许还有些价值,这一枚小小的乌木指环……单这指环的造价甚至不如他主人平日里的一盏白水更值钱。
  “对不起,主人,我那会儿实在是没有更多的钱去买更好的材质了。我借了老何的那二百两银子都用来做里面的机关了,且木制的更容易雕琢机关进去。所以这外面指环的材质,便没有用玉的……”
  裴年钰又愣了一下。
  其实便仅仅是一枚乌木的指环又怎样呢?上面雕琢的花纹清雅简洁,完全符合他的审美,一看便是出自楼夜锋亲手所做。更何况是纯黑色的,他戴着这枚指环便能想起那一身黑衣的人。
  这作为一枚生辰礼,其中的心意已经足够。
  裴年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沉静的黑色木指环,心中已是欣喜万分。
  “我已经很喜欢了……”
  却见楼夜锋打断了他的话:
  “里面的机关,主要是为了主人防身之用。主人,您那套以扇子为武器的功法即便练成了,也不过是能堪堪与别人对招罢了。若是有歹人在空中布下无色无味、封人内力的毒药,而后夺了您的武器,您恐怕便无计可施。”
  “这指环便是为着以防万一准备的。里面的机关并不复杂,内有许多细如牛毛的月芒针,按动机关便可放出,一共可放三次。您若是失了随身的武器,到时趁机近身别人,以月芒针击之,便可脱身而出。”
  裴年钰胸口窒了一下。
  该说不亏是天下第一影首么,送别人个生辰礼物,竟然主体还是防身暗器。这外面的指环……他还道是自家夜锋开窍了,居然学会送戒指了,还挺有情调的。现在看来,做成指环大概是因为不引人注目又方便释放暗器吧!
  然而正因如此,裴年钰的心思才又复杂起来。
  所以他家夜锋送他生辰礼物……并非以讨自己欢心为第一要义,却是以护自己平安为重的。
  想到这枚指环中那人对自己沉甸甸的爱意,裴年钰只觉心中酸酸胀胀,又欣喜又心疼。
  楼夜锋见主人沉吟不语,以为主人不喜,便有些神色闷闷的,伸手欲将那指环拿回来。
  这指环他再怎么精心雕刻外面的花纹,也无法改变这黑漆漆其貌不扬的本质,主人看不上倒也正常。
  “哎你……不是送给我的么,哪有要回去之里?既然是防身的,那我自然要随身戴着了。”
  说罢裴年钰便要戴上那戒指。
  “主人稍等,还差一道。这机关里面的月芒针自然是带毒的,因着属下知道主人不爱随意取别人性命,怕主人到时下不了手,属下便放的是让人瞬时全身动弹不得的毒,不伤人性命。”
  “只不过要让这毒保持瞬时起效的威力,却需要每个月以新鲜血液喂之……”
  裴年钰一惊,脱口而出:“这什么邪门方……”
  然而楼夜锋的动作多快啊,还没等裴年钰阻止。只见短匕从他的腕底现出,银光一闪,楼夜锋的手掌中瞬时便出现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鲜血汩汩而出,楼夜锋拿过那指环,将手掌贴上去,那鲜血便顺着雕刻的纹路缓缓渗了下去。
  裴年钰的脸一下子黑了。
  楼夜锋低着头,见鲜血完全被机关吸收,这才抬起头来,却见主人阴沉着脸,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他一下子就有些手足无措:
  “主人……?”
  裴年钰见他手掌下意识地半握,更生气了,怒道:
  “别动!”
  随后不由分说握住他手掌,迅速清洗了伤口,包扎好。
  “主人这不用包扎的,又不是多么大的伤口……”
  “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让你拿刀子划自己了吗!这新婚第一日就给我见血,你……!”
  楼夜锋心里一惊,真正慌乱了起来:
  “对不起,主人,属下知错,属下不该让您见这血的。”
  裴年钰住了嘴,他当然不迷信这个,他只是心疼夜锋无端挨的这一刀。怎么,这人都不觉得疼的吗?
  想到这里,裴年钰愤愤地戳了一下绷带下面的伤口。楼夜锋没料到冷不丁地吃痛,手掌微微颤了一下,裴年钰却又内疚起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记得莫要再这样了。”
  楼夜锋急了:
  “可是主人,这机关内淬的毒只能以同一人之血喂养,先前用的是属下的血,之后也只能用我的血。若我不喂,这暗器便毫无作用了。”
  裴年钰敏锐地捕捉到了“先前”两个字,忽然冷哼一声,把楼夜锋的手掌扔开:
  “怎么,你既然知道这个规则,还提前用了你自己的血?”
  裴年钰这话说的有些重,但其实也不过是气他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以后每个月都来这么一刀,他心疼都心疼不过来。
  谁知楼夜锋面色一白,忽然跪了下去:
  “……是。这指环……确实有属下私心设计。主人您…您不会想知道的。”
  “你……”
  裴年钰叹气,先把他拉了起来:
  “有什么私心是我不想知道的?我连你先前那么多年里日夜都想着被我睡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这话显然没能安慰到楼夜锋,却见他脸色更白了。
  “好好好,不说这个。”
  “这暗器上的毒既然需要一月一喂,还必须用属下的血。当时属下便想着,想着…万一以后不知何时主人厌弃了我,可若您还有用得着这暗器的一天,便总会、总会每月让我来拜见一次的罢……”
  说罢,楼夜锋低着头不敢看主人。
  这指环几个月前便开始打制了,那时候楼夜锋还不是王妃。如今主人知道了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开始设计以后的日子,又强行留了这么个牵绊在主人身边……
  他不知道主人会不会觉得他心机深重,竟然敢设计主人了。
  虽然他的确便是这样的人,主人即便这么想他,也不冤枉他。
  裴年钰却是怅然看着手心那枚指环,血迹已然顺着纹路渗得无影无踪。可他一想起来里面沁的是他家夜锋的血,只觉得心口酸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轻轻合掌,将那指环紧紧地拢进了手心,仿佛是什么无价珍宝一般。
  “所以……夜锋,你为自己设计的所谓‘被抛弃’的后路,难道就是一个月见我一次?并且被划一刀?”
  “对不起,主人我……”
  “所以你一个月见我一次面,这就是你的……底线?”
  “我……”
  楼夜锋多么想认错啊,作为影卫来说,他怎么可以以外物来要挟主人。可是他怕他认错之后,主人就真的会把这指环扔掉。
  他哽了半天,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是。主人,若是我哪天连见您一面都不得,只怕、只怕属下也再难活下去了……”
  “你……”
  裴年钰终于忍不住,上前将那神情低落的黑衣之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这傻子……还没和我过几天夫妻日子,怎地就先想着我以后不要你了……”
  “夜锋,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不要你……”
  “这礼物我收了,只不过以后莫要划这么大个口子了,难道我不心疼的?”
  楼夜锋看着自己身前的主人拼命要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环臂将他揽住:
  “……是,属下明白了。”